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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那些天總下大雨,有時會一口氣下兩天兩夜。就是雨停了,天還是陰着。離這裏幾十裏外的黑馬鎮上正有一場大仗呢,兩邊不知死了多少人。那時候八司令有兩個被縱隊消滅了,另一些也不像過去那麼狂氣了。可是官軍因爲要和縱隊爭奪地盤,就和土匪串通起來。縱隊裏也有人找他們聯絡,因爲土匪和土匪也不一樣,說到底他們也是人啊,就看這時候隨上哪一幫了。你外祖父跟縱隊上的交通員是多年好友,他有一段時間什麼都聽這個人的,這人叫‘飛腳’——聽說跑起路來腳不沾地,半天工夫就能從海港跑一趟東部小城。有人說他的腳心裏有一撮黑毛,我有一天在他洗腳時留意看了看:光光的腳板,什麼都沒有。開始的日子裏飛腳與你父親也是好朋友,他們兩人就是在府裏認識的。可是隨着戰事喫緊,什麼都亂了套,你父親不知爲什麼就懷疑起了飛腳,還在黑夜出門跟蹤過他。大約就爲了跟蹤飛腳的事情,你外祖父和你父親鬧翻了……“說起來兩個人都是縱隊一夥的,可他們要分別接受不同的命令,因爲上邊管他們的首長不是一個人。你外祖父直到戰爭結束的前一年還是當地政府的參議,那些當官的都是咱府裏的常客。有一年夏天熱得要命,你父親的大恩人,就是他的叔伯爺爺、那個上邊的要員也來過府裏。那一天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他的叔伯爺爺一表人才,學問也好。兩個人第一次見面高興極了,談得特別投機。你外祖父事後對你父親說:‘如果政府裏的官員全是你叔伯爺爺這樣的人,江山幾輩子都不會易手。’你父親沒有反駁,心裏卻一萬個不同意。在他看來這可不是人的品性好壞所能決定的,而是有着更爲重要的因果——世道要輪迴誰也沒有辦法,其中的原因都寫在一些新翻譯過來的外國書上,你父親一天到晚讀它們。你外祖父也讀過這些書,不過他們很少就書上的觀點進行交流。你父親與當時的城防司令、那個握有實權的港長關係密切——這些人最初都是你外祖父給他引見的,後來卻又阻止他們來往。你父親心裏的一些打算不能及時與你外祖父交談,因爲這是上邊訂下的規矩。說到底就是這規矩把兩個人最後的關係給攪散了。
“儘管這樣,黑馬鎮的槍一打響,你外祖父就不喫不喝了,他掛記你父親。他再也沒有過一天安心日子。你外祖父是江北最好的醫生,是年輕時候在國外學成的,就爲了我才趕回這座小城。這真是難爲了他。他自己對這個大宅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最後還得回來當它的主人。咱們大宅裏的白玉蘭是全城最大最好的,一到了春天全城的人都指着這裏叫着,說‘老爺家的大花樹又開了’。這是叫順了口。咱們府裏其實早就換了主人,新主人最厭惡別人叫他‘老爺’。他爲窮人散了多少家財,還親手在城裏辦了一座醫院。就是這座醫院,戰時成了官軍最倚重的地方,暗裏還要爲另一邊的隊伍運去醫藥,爲好幾位負傷的縱隊首長治療。府裏原來的花園、飼養的一些動物,都被你外祖父好好管起來。那些動物有許多都是新添的,因爲你外祖父最大的喜好就是飼養動物。有人說他能聽得懂鳥語,這倒是誇張了。不過他能教八哥和鸚鵡說出長長的句子,有時還想把這個本事教給其他的幾種鳥,可惜最後都沒有成功。據他說這都是戰爭的緣故——是戰爭把人弄得心煩意亂,也把鳥兒變得心緒不寧了。他說它們深夜能聽到遠處的槍聲,再就是,另一些鳥兒從不寧的地方飛過來,它們在籠裏籠外交談半宿,傳遞的淨是嚇人的消息,這樣哪隻鳥兒還有心思學說人話啊。
“就在戰事最激烈的那一年裏,一隻彩色大鳥不知怎麼飛了進來,它飛來了,一點兒都不怕人,就蹲在那兒盯着主人,再也不願離開。這成了你外祖父最歡心的一件事。他除了這個沒有什麼高興的事,因爲傳來傳去都是你死我活的消息。這種鳥和大鸚鵡差不了多少,不過它們實在不是一個品種。就怕新來的鳥兒夜裏被貓傷着,他要給它弄個住處,就自己動手編起了鳥籠——一方面當年早沒賣鳥籠的地方了,另一方面他也喜歡起這個活兒了。他在等你父親回來的日子裏就不停地幹這個,一口氣把手藝練成了,結果上了癮,一坐下襬弄那些竹條木片什麼的就不願停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站在那個彩色大鳥跟前的模樣、他的眼神。他說這種鳥的舌頭就像八哥和鸚鵡差不多,嘴巴長得比它們還要好呢。他說的什麼軟齶呀喉呀頜呀我都聽不懂,只記得他的判定: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學會說話。瞧他教它的耐心勁兒,比哄孩子還要細發,一遍又一遍說着,那隻彩色的鳥兒真的專心聽他,小腦袋一歪一歪,張大嘴巴想發出和他一樣的聲音來,只是試了幾試沒能成功,急得哭起來——真的,鳥兒也會哭。鳥兒哭起來眼皮一次次翕動,把滲出的淚颳去,不讓人看出來,因爲它好面子啊。它從東邊飛過來,知道許多事情。你外祖父教它說話是爲了好玩,也爲了證明他的預言;鳥兒急着說話是爲了告訴主人一個天大的祕密。只可惜,所有這些等咱一家人明白過來,什麼都晚了。”
<h5>2</h5>
“你外祖父一遍遍教彩色大鳥說話時,我在旁邊,就替他焦急。他比我有耐心得多,每天裏至少拿出三個小時待在鳥籠跟前。有一次我吐出一句:“真是急死人了!”誰知那隻大鳥馬上學會了一個字、一個最不吉祥的字,喊着:‘死!死!’我驚得合不上嘴,看看你外祖父,說:‘你聽,它在說什麼啊?’你外祖父壓根兒就不信這個,搖搖頭說我聽錯了,它發的不是這個音。那好吧,但願我是聽錯了。後來大鳥再也沒有發出這種聲音。他教了它幾天,它木呆呆地看着,然後就一下一下翕動眼睛。它在哭。他說:‘真是奇怪啊,怎麼就是不會說話呢?’他把手伸進籠子裏,它就用頭蹭他的手,像貓一樣。你外祖父嘆息着:‘多好的鳥啊,可惜就是學不會說話。’
“又是一連兩天的大雨。第三天雨停了,天陰得烏黑,隨時都能下起來。你外祖父掛記着黑馬鎮的事情,待不下去了,非要動身出去一次不可。我和全家人一直擋着他,不讓他走,可他哪裏肯聽啊。他真要走了,本來該坐醫院裏的那輛汽車,可是這回偏要騎家裏的那匹紅馬。他牽着馬,離開前在那隻大鳥跟前站了一會兒。我記得清清楚楚,那隻大鳥見了他,在籠裏不停地跳、叫,拼命撲打翅膀,然後一連聲迎着他喊!它這回喊的是‘死——死——’,我的心揪得緊緊的,你媽媽哭着攔他,不讓他走。我說:‘聽孩子一次吧,這不是出門的時候……’
“他再沒多說什麼,騎上馬就離開了。天陰着,雨一直沒有下起來。人的關節都脹得發疼。他走了,奇怪的是那個城防司令和港長的人都來找他,這種事已經早就沒了,實在有些蹊蹺。我擔心他們知道了什麼。也許只是巧合?反正心裏亂亂的,從他走了以後就一門心思等他回來。一天一天就這麼過去。有一天半下午突然聽到馬的叫聲,心裏一怔:這是咱家的大紅馬啊!那麼說你外祖父回來了!我跑出去一看,老天,哪裏有什麼人啊,只有大紅馬自己在那兒叫。我喊着:‘大紅馬啊,怎麼你自己回來了?你把老爺扔在了哪裏?’它還是叫,先是用蹄子、再後來臥下,用下巴不停地磕打起木頭臺階……不會說話的馬啊,它爲什麼急成了這樣?我伸手摸着它的鬃毛,覺得發溼,抬起來一看手上沾的全是血!我大叫了一聲。紅馬接上也爬起來,轉身出門。
“我們跟上它跑啊跑啊,出了城區,一直跑到西邊的松林裏。就在幾棵馬尾松旁邊,你外祖父躺在那兒,我一眼看見身邊的沙子是紅的……人已經沒了呼吸……“原來他是中了埋伏。我們不知道誰是兇手、誰是這件事的主使。這對我們全家一直都是一個謎。這片平原和山區,無論是官軍還是縱隊,都有人想除掉他。事後很久你父親還在懷疑那個人——飛腳。可是飛腳是你外祖父生前最好的朋友啊。奇怪的是這個人自從出事以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我們認定是城防司令和港長這邊的人下了毒手,因爲你外祖父說到底是縱隊的人啊!還有一個鐵一樣的證據就是:小城解放以後,你外祖父很快就被確定爲烈士了……這些只有你父親不願應承,他內心裏還有自己的疑慮,只是不敢明着說出。他暗裏對我說過了‘六人團’的慘案,那次有五位首長遇難,主使就是自己這邊的。我當時聽了嚇得一聲不吭……出事以後那隻大鳥再也不叫了,垂着頭,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你父親站在鳥籠跟前,看了它半天,然後把鳥籠打開。奇怪的是這次它很快飛出了籠子,繞了幾圈,飛走了——以前它是自動投來的,你外祖父見它總也不走,纔不得不爲它編了這個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