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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一隻什麼鳥,也不明白外祖母爲什麼心疼成那樣——後來聽了她的故事,一切才都清楚了。
我一輩子都會記得它有多麼美麗,記得它是一隻彩色的、美麗的大鳥,它死在了我的槍口下。而我以前自認爲自己是一個並不邪惡的少年。我是在一個無比善良的老人——外祖母的身邊長大的,並且夜夜聽着她的美妙的故事。在林子裏,除了外祖母、媽媽,再就是一些小動物。是它們與我朝夕相處,一起嬉耍伴我成長。再就是一棵棵的樹木,是無數的野花和小草……我就生長在它們中間。我差不多就是它們了。可恰恰是我的手把它們當中的一個給毀掉了,使它再也不能重返園林,不能活着了。由於我那罪惡的手指動了動,它就早早地迎來了死亡。我小小的年紀手上就沾了鮮血……這類事情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因爲無數人就重複着這種殘酷的把戲。而我是那麼喜歡周圍那些小動物。我毫不懷疑:我的這種深深的眷戀,這種特別的情感,就是從我的童年直接培育起來的。可是當我回顧童年時,卻發現了一次不同尋常的殘酷,它就鐫刻在我的歷史上:既無法篡改又無法遮掩。
我的殘忍、莫名其妙的殺戮的歡樂,這一切都是怎麼形成的?也就是這些,一直使我感到痛苦也感到費解。我深深的悔恨還包括了對另一個人的,他就是身陷沉冤、一直沒有得到昭雪的外祖父。對於這位可敬的老人,我什麼都沒做成,卻親手打死了他的彩色大鳥……我無數次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我對原野、對大自然的一片眷戀之情,無數次地表達了自己纏綿的、遙遠的思緒。我的渴望、我的溫情常常就與這一片片的綠色、這一片片活潑鮮亮的生命緊緊相系。我實在離不開這生機盎然的原野,離不開泥土,離不開滋生這一切的大地。可是,我親手打死了外祖父的那隻彩色大鳥。
難道我的摯愛、我的留戀和呼喚都是虛假的嗎?不,它同樣是源於心靈的一種渴念……我由此發現了自己有兩顆不同的心靈:它們對立着、矛盾着,互相仇視。我不止一次地立下誓言:我決不再親手毀掉彩色的鳥了——當然,也不只是“彩色的鳥”,而是與之有關的一切……在葡萄園中,在一個人默默長思的午夜裏,我細細地追憶和總結……我不敢質問自己。我只是不斷地發出那種渴念的呼喚。
此時,我最爲思念的一個人就是滿頭銀髮的外祖母。她永遠站在了那棵大李子樹下,她的白髮就是李子樹銀色的花朵——它密得像濃霧一樣,籠罩了一切。我沉浸其中,嗅着它濃濃的、稍微帶點兒藥味的香氣。我的思緒被那一團一團的蜜蜂和蝴蝶給攪亂了,攪得十分纏綿,又十分瑣細。我頭腦裏真的一片混亂。
只有一種思念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那就是:我懷念那個善良的、深深地教導了我的童年的外祖母,那個與我有着血緣關係的老人……
<h5>2</h5>
那是個什麼季節?不記得了——好像是秋天,我一個人到南山去了。那是縱隊活動的地區,是發生了無數故事的地區。父親以及那個大可懷疑的飛腳,就從這裏走入平原和港城,進入外祖父的那座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