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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以後,是後來,我變得比童年更頑強也更有力量了。可是我同時也發現我的周圍、還有我自己,都變得如此不可救藥——我像一個強健的動物一樣,懂得了防範和抵抗,也懂得了廝殺和奔突。我真的令人失望了……這種變化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它儘管是一種徐緩的發展和演變,但這其中肯定發生過一次突變,並且這次突變會有一個清晰的界限——那麼那個界限在哪裏?我想,那個界限就在那個春天的下午,在那個我一生都感到悲涼和失望的時刻裏。
那個春天的下午,我的外祖母死去了。
她死去了,我就失去了一切。我覺得自己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明白了一個最爲重要的答案。它曾深深地困擾我,迷惑我。我明白了我是那麼可笑。我觀察了植物的死,也看到了人的死,特別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外祖母的死。滿頭銀髮的外祖母沒有了,於是一切全都沒有了。藍天、小鳥,還有茅屋;四周的園林,也一塊兒隨之死去了。我知道早晚什麼都要死去,一個人活得再久也要死去——而這一次是外祖母用她的近在咫尺的生命作出的證明。
我含着眼淚點點頭,無聲地告訴自己,叮囑自己。我說:我記住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從那條分界線上斷裂開來。我不可能成爲一個真正的徹底的人,不可能成爲一個完整的、完美的人,因爲我一開始就註定了要落在這個事先合計好的大結局裏。一場沒有希望的掙扎就這樣開始了。既然如此,這一生一世,那些裏裏外外的埋怨我纔不在乎呢。誰也用不着板着面孔嚇唬我,發出過多的、嚴厲的指責,因爲這沒有意思。不僅是指責,連指責者本身、被指責的人,都沒有太大的意思。還有,你的莊嚴肅穆以及不可救藥的忠誠,也都沒有意思。儘管有人編織了令人神往的圖畫,描繪了遠處的高山、雷鳴電閃、驚濤駭浪,或者是過人的溫柔、使人迷醉的夢想……我都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連同那些無比神祕奇妙的想象,聰明絕頂的創造,偉大的友誼,這會兒都該好好打個折扣了。
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心裏明白。我的回答簡單而又簡單,那就是:外祖母死了;在這之前,她還經歷了更多可怕的事情,比如她就親眼見過外祖父的死,見過他身邊那片紅色的沙子。
她離開了,帶走了我的忠誠,我的熱情,我原本應該具有的那一份激動。那個春天,我只是長久地望着那個荒草抖動的墳堆。墳堆旁邊,是像旗幟一樣的一棵馬尾松。就在這樣的一棵松樹下,外祖父最後倒下來……如今我已滿臉鬍鬚,我永生不會忘記的,就是外祖母在世時對我講過的那個故事——關於外祖父,關於他的彩色的鳥,關於那匹紅馬。
人哪,永遠不能忘卻,也不能毀壞。我曾把自己的孩子喚到身邊,說:“來,爸爸教你用柳條編蟈蟈籠。”小寧那一對大眼睛倏然一亮:“真的?蟈蟈籠?來吧!”他表現出了多麼強烈的興趣,這很可能像我當年一樣。我去搞來最好的柳條,給他一些,自己留一些,很仔細地教他編起來。我告訴他怎樣扭動柳條纔不會折斷,怎樣使它的造型變得更好看;還有,它的內在奧妙,那些不得不稱之爲“技巧”的東西藏在什麼地方——“對了,收縮籠口時應該這樣;要擰實它的底部。完了,這就完成了,可以把它掛起來。”“裏面裝蟈蟈嗎?”“那當然了。裏面放上一小塊黃瓜,最好再放上一朵南瓜花,蟈蟈喜歡它們。”他眨着眼睛,似乎很快學會了。我拍拍他又滑又黑的小後腦勺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傢伙,是不是?”他不好意思,拿着剛剛編成的蟈蟈籠走開了……可是不久,他就把這個精美的作品毀掉了,這使我大爲驚訝。一個人還只是童稚時期,卻同時擁有了製作和毀壞的慾望,這真是奇怪。
記得有一次我出發到平原東部去,見到那裏的人正在大興土木,興建一片廟宇。一問,才知道這裏的荒地原來曾是一處宗教聖地,他們不過是要恢復它原來的樣子。他們說:當年這裏有很大很大一片廟宇,無論有多少人來趕廟會都不顯得擁擠。它富麗堂皇,充滿了神祕色彩,關於它的傳說可以寫好幾本書。但也就是這座興隆了幾個世紀的龐大建築羣,後來還是在戰爭中、特別是在所謂的建設時期給毀掉了。反正從此再也沒有了琉璃瓦在陽光下閃亮,沒有了晨鐘暮鼓……而今要重修這片廟宇,並且儘可能地按老年人記憶當中的樣子修復,整個工程大約要花掉幾億元、費去整整一代人的時光。這是一次多麼巨大的耗損和補償——在這片還不太富庶的平原上要搞這樣大的一個工程,需要多少人的汗水,多少人的勞動,多少人的節衣縮食。可廟宇是一定要蓋的,那種昔日的繁華是一定要恢復的。因爲那種急於恢復一段歷史、恢復一段記憶的躍躍欲試的念頭是從心底泛上來的,並且突然死死地纏住了這個平原上的人。他們哪怕歷盡千辛萬苦,也要把這片廟宇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