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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壞和製作,無休無止,循環往復。這如同出生和死亡。這種預知是可怕的,很多悲劇就源於這種自覺不自覺的預知。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應該被預告,我們不應該被告知結局。也許只有這樣,一切纔會是另一副樣子?
<h5>3</h5>
人總要在一個固定的結局裏面不停地奔波。在這方面,我從小就有一個活的榜樣,他就是柺子四哥。他的奇特的命運和生活方式曾長久地使我入迷。我後來儘管作出了各種各樣的選擇,可我總是發覺,這一切其實都離柺子四哥的生活原則相去不遠。儘管我們天各一方,卻靠近着同一種精神,有着相似的宿命。
在這個安靜的秋天裏,我與他只隔開一道牆壁,如果屏住呼吸,我甚至可以聽到他香甜的呼嚕聲。他睡着了。他的大半生都在奔波,已經十分疲勞。這時我不禁要問:一個人爲什麼要這樣?一個人爲什麼能夠這樣?難道一個人奔波的樂趣不會被那種巨大的疲憊給抵消淨盡嗎?一個人如果看過了無數新奇的地方,看過了真正的大山、湍急的河水、無邊的大海,領略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美妙的或者是邪惡的女人,那麼他是否仍會感到平淡索然?我發現,一個人無論是奔波還是滯留,疲憊總會有的。他們留下的問號實際上只是一個數學問題——從數學的角度講,曲線總比直線要長。試想,從一地到彼地,它的路線稍微有一點兒彎曲,那就比一條直線要長。
人生也是如此,在共同的時間裏,我們不甘於只留下一條生活的直線,因爲生命太短暫了。柺子四哥他們不過是在儘量使自己奔波的蹤跡來得曲折和漫長罷了。我突然明白了:他們以此與那個逐漸逼近的結局做着對抗。我也由此明白了自己爲什麼要在土地上急急奔走……這一切原來不僅僅是脾性和嗜好,而是源於生命的底層,源於一種對抗的拗氣。難言的疲憊和寂寞啊,生命的汁水在無聲地流淌……我知道這種奔波早晚會把一切都消耗掉,像那棵山楂樹就要失去了烏黑油亮的葉子,像那隻彩色的鳥被一支槍口瞄準。
秋風把陣陣荒野的氣息吹過來,這是多麼好的讓人沉醉的氣味。它的氣味就像童年的氣味——我願意在生機盎然的葡萄樹下一直流連下去。我望着你,看着你的胸脯一起一伏。你可能完全沉入了我們家族的故事,泛起陣陣幽思。時至今日,我離開外祖母的那個故事已經如此遙遠,而今滿臉鬍鬚,皺紋密佈,卻一事無成。我的皮膚失去了光澤,頭髮正一點點變得稀疏,卻仍然沒能接近那個家族的隱祕。時間的黃沙正一層層掩埋着它,而我,卻沒有像個男子漢那樣奮力一掙,拼上命拓開這沉重的堆積……秋風裏的葡萄葉像小巴掌一樣撫摸着我滿是胡碴的臉,這使我想起了那雙並不存在的手。這雙溫柔的手離我的臉頰很近很近,只是永遠挨不到。它是昨天的手,是幻覺之手,思念之手,所以它纔不會衰老。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下,我一次次看到外祖母那銀白的頭髮和沾滿了蜜蜂的李子花……思念中的一切芳香撲鼻。就是它讓我在這兒滯留;就是它才告訴我幻覺本身也有體溫、思念本身也有重量。它們不是風,不是舞動的紙片,也不是一片秋天的落葉。它們像土石堆在身邊。我用它們壘起存身的住所。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會忘記。我將用自己的一生,探究那隻彩色的大鳥未曾吐露的隱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