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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從山下的村莊走開,去那座令人生畏的大城。我知道那裏居住了各種各樣的人,就像一架架大山裏有各種各樣的動物一樣。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窩,不同的習性。我一直琢磨着這個飛腳,他會在那兒安下怎樣的窩、又養成了怎樣的習性?我從外祖母嘴裏知道他的許多故事,他的嗜好,他的怪癖。戰爭年代他是一個特別人物,來往于山區和平原之間,不必在兩軍交織的火網裏鑽進鑽出,卻享受着豐饒的物質生活。比如說在外祖母口中常常提到的那頂禮帽吧,那時什麼人才戴這樣的帽子?達官貴人,巨賈,再不就是叛徒。在五六十年代的影視和戲曲中,凡是叛徒都戴了這樣的一頂禮帽。這給我很不好的印象,讓我多少有點兒先入爲主地往極壞處想這個人。
父親既然與他多有摩擦,還偵察過他的蹤跡,與外祖父激烈爭吵過,那麼這其中就必有緣故。他們兩人當中,既然不是簡單地因爲性格不同而發生了劇烈摩擦,那就只能是敵我之爭。誰是敵人?當然只能是飛腳——想想看,一個頭戴禮帽、穿了黑色香雲紗、紮了寬幅腿帶子的傢伙,動不動就跑到東部小城的府邸,在這兒一住就是好多天,想方設法誘騙丫環使女的男人,會是什麼好東西不成?據說當年的外祖父私下爲其辯護,說這正是身份的需要,是遮人耳目等等。我就不信那年頭兒出生入死的革命者會有這麼便宜的事:喝上等美酒,穿絲織品,踏千層底鞋,與富家女子打鬧調笑。
外祖母說到這個人與父親的衝突時,曾經話中有話。大意是他嫉妒父親的一切:美麗的妻子,一個來往於上層社會最好的通行證——大宅裏的姑爺。事實上父親命中擁有這一切,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了。他儘管後來與岳父有些衝突,但畢竟是深愛着他的親生女兒啊。對這兩個男人之間的矛盾——父親與外祖父最後的吵架,我卻有着另一種解讀。我認爲飛腳利用了自己作爲一個交通員的優勢,以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盡其所能地挑撥了女婿與岳丈的關係。這其實是十分卑鄙的。在瞬息萬變和極爲險惡的戰爭年代,這種挑撥也就尤其顯得可惡。
所以,無論於公於私,這個飛腳都成爲我厭惡和憎恨的人物。
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飛腳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經功成名就,爲首長所珍愛,入城後先是當了一段時間的行政主管,然後又成爲什麼局長。他由於經常來往於首長身邊,身份竟然有些曖昧。人是相當奇怪的,他們喜歡起某個人某種東西,有時是無論如何也說不明白的。就我所看過的飛腳的一張照片來說,這個人怎麼說都難以引起他人的好感:翻鼻孔,三角眼且有輕微的鬥雞眼,招風耳,鬢角禿得過分;因爲是照片,有一點還不能肯定,即此人十有八九會是雞胸。我就此問過母親和外祖母,她們都說沒有注意。可我注意了。我認爲他是一個雞胸,還長了雙羅圈腿——外祖母說:“這個你倒是猜對了,他有點兒羅圈腿。”
令人格外不能容忍的是,在戰爭年代,他除了腳上長有一撮黑毛這個純屬編造的神話,多少起到了譁衆取寵的效果之外,簡直沒有任何過人之處,也沒聽說有任何超人一等的貢獻。可他後來卻可以身居高位,並且溫飽思淫慾,對一位少女垂涎三尺,最後竟然挾持了她。這位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外祖父大宅裏的使女小慧子——她與母親情同手足,她的失蹤急壞了外祖母和母親,可她們直到去世都不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一個外祖父和外祖母身邊的人、母親的友伴,竟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杳無音信,這裏藏下了怎樣驚人的隱祕?在母親她們的口中,小慧子個子不高,面容姣美,心地善良,是大宅里人人喜愛的一個人。殘酷的時代啊,就這樣改變了一切,毀壞了一切,將一切不可能變爲了可能,令人心碎,猝不及防。小慧子失蹤的年代我還沒有出世,可因爲外祖母和母親的講敘,她已經在我心中成爲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個大宅只剩下了殘痕舊跡。對它來說,小慧子就是世上惟一活着的見證者。
僅僅是這個事實本身,就讓我心潮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