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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呂擎和陽子與大鬍子精來往密切。爲了把一些數據搞得更紮實,呂擎不得不小心地核對,一一刪虛就實。這個過程十分繁瑣,多少像個老會計師乾的活兒。大鬍子精說自己的許多賬就裝在肚子裏,灌足了酒以後就要一串串吐出來,他越來越有把握地叫着:“我想給閔小鬼套上一條絞命索!”話是這樣講,其實我們明白,一切都沒有他說的那樣簡單。現在看來,落在紙上的這些文字的確堅實有力,任何一個有起碼的責任心和道德感的人,都不可能在它面前無動於衷。當然我們沒有必要在更高的目標上與大鬍子精達成一致,甚至無法對他講得稍稍透徹——在他面前我們只能比着勁兒說牢騷話,像他一樣出一口惡氣。
與此同時我們仍然想讓城裏朋友,甚至是牟瀾和黃先生,還有那個出言狂妄的李大睿搭上一手。我們不能忘記的仍然是正義和自尊——我們究竟在什麼時候丟失了自己的自尊?在這個特殊的時期,許多時候要放低了聲音,用說悄悄話般的聲音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以免驚擾了四周——特別不要驚擾了自己的一顆心,它正在沉睡或者還沒有完全醒來……在這樣的日子裏呂擎和陽子一再提到我的岳父,是的,這個面色冷峻、常常與我發生諸多衝突的老人,這一次也許真的要求助於他了。
不過我們絲毫沒有把握獲勝,事情必定比我們想象的更爲複雜。對方的優勢是潛隱不查的,那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和傳統凝固的一道屏障,它許多時候並不能被正義之劍戳穿,儘管這劍看上去已經磨得鋒利無比。今天再也找不到削鐵如泥的傢什了,它已經遺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它讓許多熱血男兒不辭萬難苦苦搜尋,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陽子除了在園子裏勞作,再就是不停地在紙上用力,近來甚至在那部久久沒有完成的文字作品中構思殺人。我說人在鐵窗下,在不可承受的污辱和絕望中,那時再虛構就容易多了——你過去以爲只有那些極易衝動的,或心理上有某種缺陷的人才會動這個念頭,現在才知道完全錯了。你會接近於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正常的人也可以那麼幹——人一旦被逼到了某種境地,就會相信這一切。那個幽靈般的聲音會問:“你說不殺怎麼辦?”你的虛構不過是回答類似的問題……陽子點點頭:“可是人一旦離開了那種境地,就能夠忍受了。比如我們現在,只是天天干活、忙,談論葡萄園和雜誌,很少提到復仇之類的話——它到最後不過是個藝術話題……”
復仇是藝術話題嗎?至少現在並不全是。陽子故意這樣說,意在激勵。我捏捏他正在變得粗壯的胳膊說:“當他們逼得你走投無路的時候,當他們碰到你最最心疼的東西時,你就沒有辦法了。你要被迫去拾起地上的那支矛,你只好這樣了。”
陽子沉默着。他在想小涓嗎?人這一生,也許愛的同時也就學會了仇視。可惜後來人又會把這個本事給忘掉,正像把愛的本事也忘掉一樣;或者將二者死死地對立起來,以爲它們是水火不容之物。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明白它們不過是一回事,就像一片葉子的兩面。
我不願細細端量自己。那個清晰的映像讓我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沮喪。我知道自己步入了沒有任何奢望的時段——生命是一個個“段落”組成的,它甚至與年齡沒有多大關係。看着自己過早蒼老的面容、損傷了的牙齒,只好讓壓在心底的那個“未來”沉默。臉上除了皺紋之外,再就是新添的幾道發青的疤痕,它們多少有些難看,就像拙劣的畫家隨便用油彩在臉上塗了幾下似的。時光一閃而過,在葡萄園的草創階段,我們歷盡辛苦卻幹得有滋有味。那時的日子單純多了,我們每一個人都目標清晰,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如在眼前。那時是歡快喧譁的,流光溢彩的,並沒有包含過多的呻吟。是的,愛和恨,它真的是同一片葉子的兩面:那時我、我們大家,都徘徊在葉子的另一面。
我常常在這深長的默想和回憶中,一步步走出葡萄園,一直往西,踏上了那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窄窄的小路。這是一條通向園藝場的小路,有時循着它會聽到琴聲。天色又一次走進了黃昏。但願我的這次突兀來訪不要打擾了她。
輕輕叩門,啊,門開了。她微笑着。我和肖瀟彷彿很久沒有見面了……每一次見到她,和她在一起,都會有一種特異的、深深的安慰和愉悅。她可能並不知道葡萄園最近發生的事情,或者不瞭解這場危機的詳細情形,因爲她的神色一如往日,那麼溫煦安逸。在她的目光下,我的焦躁在消退,好像又回到了許多天之前。我們都沒有詢問,沒有傾聽和相訴。哪怕只是默默地坐一會兒,在我來說已經是十分滿足了。這種需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它在記憶上或許有一道明確的界線?無法回答……一切都來自那顆坦然的心靈、那種默契和友誼——我欣悅於她的全部,渴望這雙世界上最美的眸子,讓這清澈的生命之光照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