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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2</h5>
我們飲着淡淡的春茶。她此刻肯定看到了我臉上那幾處變色的傷痕,因爲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開了。我甚至正琢磨怎麼回答她,可她接下去並沒有問什麼。大概在她看來,我沒有主動講出的事情,大半也就不需要探問了。我臉上的傷疤與心上的傷疤一樣,都屬於我自己。我如果願意把它當成祕密,那麼它也就是了。
我喝着茶,一顆心開始安定下來,放鬆下來。我眼前又展現出極其美好的一種感覺,它無形無色地在眼前鋪展,身上的焦思和痛苦、困惑和追究,一塊兒退得遙渺。我身上鬱積的那些憂憤和不安這會兒也神奇地消失了……我請她彈一下風琴。她點點頭,走到琴邊,按響琴鍵。我又聽到了那種舒緩的聲音……我想無論是鋼琴還是手風琴,任何東西都取代不了這一架破舊的風琴。它因爲深長的閱歷,聲音沙啞,可是彷彿因此而更加接近了一種自然之聲,一種古老的海邊和大地的音韻。我從中可以聽到海灘平原上的潮聲,秋風吹送樹葉的聲音,也可以聽到乾涸的土地上大雨澆潑之後的那種吱吱歡叫,各種小動物在土地上奔跑:露水弄溼了它們的四蹄、額頭和圓圓的小貓一樣美麗的鼻樑,三瓣小嘴給洗得通紅鋥亮——它們正在土埂上駐足遙望。噢,除此之外,遠處還有一個美麗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姑娘,他們一塊兒被雨後的金色陽光照耀着,相互注視。姑娘溫暖而純潔的目光,還有她那玫瑰花一樣紅的雙脣——只有使用這種古老的比喻才能讓人想起它的溼潤多褶——它在少年的眼前變得模糊,他真的感受到它玫瑰花瓣一樣的質地……
此刻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滿臉胡楂、一臉青痕的傢伙;生人看上去或許還像一個土匪、流浪漢,一個缺乏修養的野蠻人——他會粗魯地罵人。粗魯的罵聲有時也蠻好的。粗魯的話語背後,有時卻包裹着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活動,那麼靈捷從容;有時又在舒緩地揩拭。她擺弄這架風琴,就像一個母親愛撫着嬰兒的頭。這訴說把我帶到了遙遠浩淼之地,以至於久久不能回返……
有許多次了,在我最爲牽掛、無力排遣的日子裏,極想對她說說城裏,說說淳于黎麗——那個執拗的萊夷姑娘……那是她從醫院裏甦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達到極點的時候。我相信肖瀟什麼都會理解,一點都不會誤解,因爲在這雙聰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麼明晰。但我最後還是忍住了。它只成爲我心底的一塊憂傷。
同樣,在我面臨着巨大的坎坷與危機,從無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這一刻,我仍然還是要坐到她的旁邊。但我再次忍住了沒有說出。
我回想這臉上的疤痕—— 一個夜晚,就是從小城歸來的第二天,我被一個夢境嚇壞了……夢中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有一幫身穿白衣服的人圍住了我。我給剝得一絲不掛,冰得牙齒打戰。那些人飄起的白衫下邊露出了黑色的帶鐵釘的衣服,這讓我心上一慄!我馬上喊起了武早,因爲只有他給我講過這樣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沒有聲音。我掙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說過的那樣,這些人相互使着眼色,然後就拿出一根針管。萬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掙脫,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過來,他們每人手裏都有一枝高壓電棒——就在它們一齊伸過來的時候,我醒來了……我滿頭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覺得今夜是這麼安靜!我想起了什麼,一下闖到外間屋裏——武早休息的牀鋪果然空空的!我把夢中的情景與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塊兒。我喊着,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我彷彿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撲過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懷裏——就在我的手剛剛伸出的一瞬,腳下給絆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