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許予明終於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裏。他住在二樓一個有洗漱間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婦人。她無微不至地關心着一切來這兒的客人。交通員飛腳很快離開了,寧珂卻不忍離去。許予明雖然脫離了危險期,而且能夠下牀走動,但傷得實在太厲害了。寧珂從未見過一個人被打成這樣:頭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創痕。一個年邁的沉默寡言的醫生每天都來診視——他前一段也爲殷弓醫過傷。這位老人長了一對鷹眼,看人時令人膽寒,卻有一副綿軟的心腸。他說話像呵氣,不斷髮出“啊,啊”的聲音,給人以安慰。寧珂想爲他做做助手,他說不必了。
許予明並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細節,也不知道在剛剛接近城郊時遭遇的那一場有多麼危險——港長金志的巡邏隊發現了他們,爲使其脫險,飛腳手下的兩個戰士差點丟了性命。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因爲不得不使用鎮痛藥,離開藥物就吵叫起來。老太太過來安慰他,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額頭,他卻破口大罵。當他神志正常的時候,又不停地道歉,稱她爲“革命的老媽媽”……深夜他睡不着,就讓寧珂陪他,天南海北地扯,有時連聲哎喲起來。他有一次告訴了這所洋房女主人的經歷,說她原來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真正的大家閨秀,從十幾歲起就愛上了一位比她年齡大一倍的革命者。他們後來剛剛準備在這所洋房裏結婚,那個革命者就被俘,接着又被殺害了。從那時到現在,她一直獨身,用獻身革命來紀念所愛的人。“多麼可惜啊!”他長長嘆息。
寧珂原以爲他爲早逝的先烈感到惋惜,接上去才知道不是——“多麼好的姑娘,沒來得及讓男人好好愛一場就老了,瞧那一臉皺紋……”
寧珂想起了紅臉膛朋友講過的他那些事情。但寧珂這會兒什麼也不想說。
一個個長夜裏,許予明斷斷續續講了很多故事,大部分是關於自己的。他有十幾次死裏逃生,所以這一次也並未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特別讓寧珂喫驚的是,眼前這個英俊的夥伴十四歲上就有過一件驚人的壯舉,並從那時起參加了革命:他出生的那個鎮子上住了一位無惡不作的“頭領”,隨意殺人、姦淫婦女、搶掠財物,鎮上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天,他不知怎麼挎着籃子混進了頭領午休的地方——那天中午真熱,警衛大約找地方乘涼去了,門虛掩着。籃子上蒙了一條手巾,下邊是幾個桃子和香瓜,再下邊就是兩顆手榴彈。頭領正呼呼睡,他猛地推開門,把手榴彈拉了弦投到炕上就跑,一直跑出鎮子,跑到百里之外……許予明講着,不時要痛苦地翻身,這時寧珂就上去幫他。寧珂發現他身上有那麼多舊傷,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
寧珂不忍離去,一直陪了他許多天。他的傷終於好多了,那個老醫生再也不必每天診視了。有一天爲他換藥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瓜子臉,烏黑的長髮披在肩上,打扮非常時新。她身上有一種新女性的氣息,這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長得很嬌很白,體態豐腴,但也長了一對鷹眼。老太太領她進來時介紹說,這是老醫生的女兒。寧珂發現正在呻吟的許予明抬起頭時,目光一觸到對方立刻亮了一下。寧珂皺了皺眉頭。
鷹眼女醫生遠不如她的父親耐心和藹,有時說話非常生硬,好像壓根兒就忽略了病人是一位絕對罕見的、了不起的勇士。她命令許予明這樣那樣,做出不同的姿勢並用聽診器聽他的呼吸和心臟,說:“差不多了。”
寧珂發現許予明連日來安靜多了,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爆發滔滔話語,與寧珂拉上一個通宵。寧珂向他指出這樣不利於健康,但沒用。有時他要把話題扯到女醫生身上,說:“我看她還是相當好的。她的醫術有可能比父親好——看到了吧?她甩溫度表只用三根手指捏着,而那個老同志是滿把攥呢。”寧珂認爲這些區別是微不足道的,根本說明不了什麼,而且指出:“可是她好像比父親粗暴一些。”許予明立刻有些生氣地盯住他嚷:“漂亮女人哪個不這樣?”“她漂亮?”“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啊!……”許予明覺得已經沒有與之爭論的必要了。
有一天寧珂與老太太在花園裏澆花,沒有隨女醫生上樓。他們一起將漚制的牛蹄甲水灑在花叢基部,又用土蓋上。正在寧珂用鍬挖土時,他突然聽到了樓上傳來的一聲尖叫——二樓的窗子開着,因而這聲音聽得非常清晰。他趕緊放下鍬跑進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