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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虎從聽到我腳步聲的那一刻就激動得全身擰動,嗅遍了我的全身,撲上來,用兩隻胖胖的前爪摟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開眼笑。這時,當我一間一間屋子看過、走在園子裏時,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尾巴拂動着我的腿,不時用舌頭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來,用溼溼的鼻頭觸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這讓我不知怎樣纔好。這隻與我在野外一起度過了無數夜晚,給了我無數安慰的護園狗啊,在最愁悶的日子裏,它總像個懂事的娃娃那樣,與我默默相視。我相信它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一個生靈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夠像它一樣理解我的心。說起來也許有人不信,當梅子從城裏趕來時,當我們倆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一塊兒坐下來時,一直跟在後邊的斑虎一定要從我們身邊走開。它大概要把這一段時光單獨留給我們兩人。
我的目光儘量迴避着茅屋四周的樹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樹,它們盯視的目光讓我心疼,我不敢看它們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樹四周的田埂上長滿了灌木,籬笆下是一叢叢剛剛結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瘋長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藤纏在柵欄上,它的棕紅色的假種皮剛剛長出。籬笆上還爬滿了木天蓼,它結出了黃色的圓形漿果。這些木天蓼一直生長在我們園子四周,鋤草時柺子四哥總囑咐不要把它們除掉:它們長得太旺盛了,嫩葉常常被萬蕙揪下來做成一盤菜餚……這時我聽見大老婆萬蕙在一旁督促柺子四哥:
“你快走啊,你怎麼還不走?”
柺子四哥在吸菸。我發現他有毛病的那一條腿費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氣,他的下身就穿了那麼厚的褲子。他兩鬢的白髮更多了,背也駝了。我歸來的第一眼,就是感覺他有點老了,心裏忍不住一陣痛楚。我把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卻是雙倍的悲傷。我不知道萬蕙在催促他幹什麼,只見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側的那杆土槍,站了起來,又把煙鍋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問什麼,可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到海邊弄幾條魚去。”
原來四哥夫婦要爲我準備一頓好一點的晚飯!我想去攔住四哥,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只要他高興……萬蕙說:“大兄弟,我前些天給你四哥講,你不會回了,他就悶着。小白也不來了,有人暗地來這裏找過他。後來才知道你被公家解救出來,回了城裏。你四哥那些日子急得啊,舌頭上全是水皰!這回總算好了,過去了……你是爲了陪伴我們倆才遭這麼大罪的。這園子真的不該是大兄弟長待的地方啊。俺知道你這是顧憐俺,是個仁義人啊。你四哥夜裏沒事了,就給我講你小時候,說那時他領着你在河邊海邊上走,就像兄弟倆,天黑了鑽進草垛子裏就睡……”
萬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園子裏只剩下這一對夫婦了。往日裏的火爆一去不復返了。曠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個叫鼓額的孩子呢?還有肖明子?我來到釀酒師武早住過的那間大屋子,這裏無比空曠……萬蕙一直跟在我的身邊: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額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還苦哩。我告訴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編個瞎話,說你開會去了。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來……她媽她爸來喊人,想讓孩子回家哩,說這園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這裏。孩子可不願回那個家啊,她是打譜一輩子在園子裏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揹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後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