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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老林場的日子,想肖筠老人。老先生當時很少提到那個美麗的女人,顯然是於心不忍。呂擎手邊的那個畫冊被他取起放下好幾次,我拿過來一看,一下屏住了呼吸:靳揚的漫畫集!
我從頭一頁頁看起來,以便與心中的形象聯繫到一起,可惜無論怎麼努力都沒用。這些畫頁如此地活潑頑皮,洋溢着逼人的熱情與童稚——它們怎麼會與那樣可怕的一個故事稍稍沾邊呢?特別令我不解的是,當年那些嗅覺尖尖的人究竟是怎樣從這些繪畫中尋到了什麼?瞧它們絲毫不會引起視覺上的不安,而完全是一片純稚爛漫——這恰恰與肖筠老人敘說的那個人人喜歡、快樂無憂的形象是一致的!
“他心裏裝滿了童話,直到最後……”
那場大雷雨的蒼茫渾然一下把我籠罩了……我強迫自己迴避、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想的一個問題就是:呂擎啊,你聽到了那隆隆的雷聲嗎?你看到了靳揚戴的嚼鏈、胸前流淌的鮮血嗎?你不知道這裏面埋藏的是一個可怕的隱祕——你的父親就是一個雙手沾了他人鮮血的人……我不敢想,更不敢問。我不知道常常陷入深思的呂擎是否隱藏了同一個隱祕,併爲此而日夜忍受噬咬。但我記得的只有他對父親的深情追憶、對霍老毫不留情的詛咒。我知道,他心中存留的仍然是一個概念化的“父親”、一個概念化的“霍老”——後者被不留情面地妖魔化了……我忍住了,伏下身去翻那本豎排版的舊書。久久凝視扉頁,看着她。我在她稍稍透出一絲驚訝的溫情回眸中,眼睛不再移動……我無法讓紛亂的思緒從嘩嘩號叫的那場大雷雨中掙脫出來;是的,正如肖筠老人所說,當年靳揚於瘋狂之中愛上的女人就是她——他匆匆畫下的那雙深情的、帶着稍稍的驚訝的回眸,此刻就在眼前啊!
我把扉頁上的照片捧得越來越近。這雙眼睛啊,在向我詢問,向我敘說……
<h5>3</h5>
是的,肖筠老人不願談論一個如此美麗的女性,惟恐觸及可怕的哀傷。我記得老校長一提到靳揚最後的日子、談到他愛上的女人,就低下頭來,欲言又止……
當時林場女營編在了一個作業組,喫睡都在一起,可是不久淳于雲嘉卻分到了一個單身宿舍。剛開始好多人都羨慕,最後才知道那是別有用心。這是她來到林場半年之後的事情,城裏派來了一支管理這個幹校的“小隊伍”,他們由各種各樣的人組成,有士兵,也有工人和農民,其中當然不乏一些下流坯。自從他們來到之後,農場和林場的日子就變得更爲艱難了。剛開始的日子裏還可以喫到肉,喫到饅頭大米等,可後來就只有煮蘿蔔絲和白菜湯,主食是紅薯和窩窩,偶爾纔會喫到一點變黴的大米。最不能忍受的是新來的督工,他們比過去的監管人員嚴厲十倍,對她們像對待犯人一樣……這裏真的成了一座監獄。
淳于雲嘉不僅可以住在一個單身宿舍裏,而且可以讀書——可惜這裏沒有書,所能讀到的只是一些批判材料和政治書籍。後來一個瘦瘦的監管頭目對她說:“要讀書那還不中?你就開個書單吧!”雲嘉興奮地開列出好多書目。有一天很晚的時候,瘦子來敲她的門了。他手裏攜着很少幾本書,進了門再也不想走,一會兒開始動手動腳。雲嘉劇烈反抗,瘦子說:“如果弄出聲音來,你就算完了。拉監管人員下水,想想是什麼罪吧!”她用盡所有力氣掙脫,那個傢伙未能得逞,卻給她留下了許多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