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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酒之後,王華欣十二分懇切地說:“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個人聊聊,吐吐這心裏的窩囊。唉,咋說呢?跟誰說呢?不是一家的,不能說,離得近的,不能說。老在心裏憋着。這些話,我跟你嫂子都沒說過,她是城裏生城裏長的,說了也不理解。在咱這平原上,活人老難哪。說起來,你跟我這麼多年了,我的經歷,你還不知道吧?我打小沒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時,人家都喊我‘帶肚兒’,整整喊了五年……你說我恨不恨?十七歲時,我跟公社書記當通訊員。你知道那會兒我幹啥?天天晚上給書記提夜壺。晚上提進去,早上提出來。書記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滿當當的,我這破指頭天天就在人家的尿裏蘸着。那還不是一個人的尿,有時候,是兩個人的尿,書記跟公社的女廣播員尿一個壺裏,弄不好就灑一身!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辦法?有時,提着尿壺我渾身的血亂蹦,你說我恨不恨?後來我又在縣法院幹過一段,縣法院的院長有個傻兒子,傻得不透氣。院長不知從哪兒弄了個偏方,說是喫活人腦子能治這種病。你想想,活人腦子上哪兒弄呢?那會兒,我爲了巴結他,就到槍斃人的刑場上去給他挖活人的腦子!那邊槍一響,我就跑過去了,拿着一個碗,跑到頭被打爛的犯人那裏去給他挖活人的腦漿……這樣的事我都幹過,你說噁心不噁心?!後來我總算熬出來了,當了八年的公社書記。從麥嶺到墳臺,從坡張到西趙,沒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沒有辦法,我就去給人家送禮,你猜我送的啥?送的是‘嬰兒胎盤’。我老婆在醫院婦產科,有這點特權,就把‘嬰兒胎盤’焙乾了給人家送去,那東西大補……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一個膽,我膽大。在咱這個地界上,人是活膽的。沒有膽量你啥也幹不成。膽這東西,你知道是靠什麼來滋養的?靠恨。鄉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來,靠的都是恨。恨積得越多,膽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說人活一口氣嗎。氣是怎麼來的?氣是生出來的。生氣,生氣,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人是靠恨來聚氣的,仇恨就是氣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脫光了。我說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話沒有?”
範騾子的眼眶紅了。聽了王華欣的這一番話,範騾子長嘆一聲,端起酒杯,二話沒說,就把酒灌下去了,而後說:“我服了。全是實話!”
往下,王華欣又說:“老弟,我這個人,一向不拘小節,說起來毛病很多。我承認我是整過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個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邊,防着下邊。但我拾掇人有一條原則,就是恩怨分明。沒有傷害過我的人我絕不弄他。就是傷害過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麼過分,假如他還能讓我過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說我王華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道’上,我有我的原則。七年前,我娘去世時,我不在家,是你帶全鄉的幹部替我辦的喪事,喪事辦得很體面。那會兒,臘月天,你站在靈前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殯的時候,你上的是頭炷香,還帶着全鄉幹部給老人三鞠躬……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些,我都記着呢,一輩子都不會忘。至於後來,那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了,你鞍前馬後的,從沒提過別的要求。說起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就想弄個副縣。人嘛,幹了半輩子了,弄個副縣,也不爲過,該。可那會兒,都知道你是我王華欣的人,咱倆又是三天兩頭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諱呀。我想讓那姓呼的提,那會兒他姓呼的正給我搗蛋哪,要是我說,他必然反對。當時我想,不管怎麼說,你跟姓呼的多少沾點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親,只要他在會上說一聲,就好辦了。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六親不認,會來這麼一手。當那一萬塊錢放到我桌上的時候,騾子,你猜我怎麼想?那就跟當面扇我的耳光一樣!我就問他,呼縣長,你這是啥意思?他說沒啥意思,我處理不了了,只好交給書記了。我說多少?他說一萬。我說,一萬。他說你點點吧。我說不用點了,放這兒吧。他說你還是點點,點點好。這麼一來,‘局’就僵在這了。到了這一步,我這人就顯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擇’出來,說良心話,對這些心狠手辣的年輕幹部,我也怕呀!於是,我就把祕書叫過來,當面把錢點了。點錢的時候,剛好紀委的那個‘二炮’闖進來了。‘二炮’這人,你也知道,咋咋呼呼的,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我說讓他處理,是讓他先把錢帶過去,而後再說。誰知道這傢伙是惟恐天下不亂,當天就把錢送到市裏去了……這事,細究起來,從我這方面說,對不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來,我想着晚上再去跟‘二炮’談談,把事絆住,不料還是晚了一步。我呢,後來也自身難保,被人趕出了潁平……”
話說到這裏,範騾子心裏像刀攪一樣難受!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氣,接着趴桌上嗷嗷地哭起來了,大哭!
王華欣輕輕地拍拍他,說:“騾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今兒咱哥倆說說體己話,哭吧,哭出來心裏好受些。”
嗷嚎了一陣,範騾子坐起來,說:“王書記,你還當我是個人?”
王華欣說:“騾子,我今天把你請來,就是想當面向你道歉的。這麼久了,我一直沒有給你解釋。我也不想解釋。那時候,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今天咱哥倆見面,放開了,我也吐吐這心裏的話。兄弟呀,讓你受委屈了。你的副縣,啥時不解決,啥時都是我的一塊心病。”
範騾子說:“幹工作幾十年了,我咋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副縣不副縣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當我是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