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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站長堅持要中間的那個口袋,保安團的班長叮囑他們不準當衆打開口袋,驗貨私下裏驗去。不然一見裏頭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醜,都會弄得他們下面的買賣不好做。“七塊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長數着張站長的大洋時說。
人們閃開一條很寬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親把口袋裏的日本婆子擱在扁擔中間,步子輕鬆地走出去。
張站長這個頭帶得很好,沒等他們把口袋裝上車,兩個口袋又給人從臺上拎走了。等張站長的騾車到家時,十多個日本婆子全賣了出去。人們不再胡扯取笑:張站長一家子半點胡鬧的樣子也沒有,就是來辦一樁正經買賣的。
張站長家的騾車停在小學校對面的驛站,這時騾子已經給餵飽了水和料。他們把口袋擱平整,口袋裏是個活物肯定沒錯,雖然她一動不動,但你是能感覺到。二孩怕累着騾子,讓父母和口袋坐車,自己溜達着把車趕上路。雪片稠密起來,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給一股勁道從天扯到地。學校到小火車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張家的莊稼地。
禿禿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來,人和車就這樣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裏。人們後來說那年的雪下得晚,不過是一場好雪,好威猛。人們對那一年事事都記得清,講給後人聽時把每件事都講成了徵兆,因爲鬼子投降了。也因爲男鬼子們跑了,剩下了大羣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兒。連張家人也覺得這段路走得像個徵兆:突然問大雪就把路下沒了。其實大雪幫了所有口袋裏的人的忙,人們不忍心臺上一個個口袋被大雪覆蓋,就匆匆把她們買回了家。連此刻裝在張站長家口袋裏的人也覺出這場雪的威猛以及這段路的艱辛。不過她還不知道,這一帶的人的父輩們都這樣,一輛車、一頭牲口從關內來。那時只要誰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裏那個小日本婆的父輩一樣:誰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過國界,去強佔那裏人父輩們開墾的大荒地。於是,這個被叫做關東或滿洲的地方,成了他們冤家路窄的相遇點。
這時候,二孩媽發愁地看着那個一動不動的口袋,問二孩他襖子裏穿長褂沒有。二孩說沒有。二孩媽不再說什麼。她原想讓二孩把棉襖脫下給口袋裏那個人蓋上,但兒子穿的是空心棉襖,她當然捨不得兒子凍着。二孩給騾子一鞭,騾子小跑起來,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張站長家和車站連在一塊。候車室和賣票房一共只有六張八仙桌那麼大,一個邊門通張家的伙房,鍋爐一燒,公私兼顧。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車,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間。雪下得他皺起臉,一雙駱駝眼睛緊緊擠上,長長的睫毛已經讓雪下自了。
他媽叫起來,說他還不直接把口袋扛屋裏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幹什麼
二孩趕緊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這個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團有什麼好東西?詐了他們將近兩塊大洋。他進了堂屋就發現不對,擱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邊一間屋。屋裏沒人。小環走了。二孩連箱子都不用打開,就知道小環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孃家去了。二孩覺得小環是該跑,讓他父母明白他們出的是餿點子。小環生不出孩子並不是小環存心的,父母卻要買個日本婆子來替小環生張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