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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她聽懂了。她先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兩手一併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動作都十分認真,像那種癡傻的人要證實自己不傻,識數。然後她又像那樣笑了笑,就是她那從陌生到熟識從來不變的誠懇的、大大的笑容。
家屬們愣了一下。她們跟這個朱多鶴就是處不熱乎,處着處着哪兒就不透氣了,憋在那兒了。
“趕明兒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一個南方女人說,“我有個表弟在南京化工學院,三十好幾,一表人材,就是有點禿頂。等到三十幾,就要找個像多鶴這樣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鶴你怎麼曬不黑呀?”
多鶴已經裝滿了礦石,往鐵道那邊走去。
“搽粉吧?”一個東北女人說,“我們在老家買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麼臉一搽都白細白細的。小日本投降以後,那粉滿街都是。”
多鶴根本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她這時才把南方女人的話重新拼湊,拼出句子。等她把石頭倒進車皮,她才明白那拼起來的南方話是什麼意思。是要介紹一個三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給她。化工學院。愛漂亮女人。細皮白肉就像她多鶴。
人人都要把她多鶴嫁出去,包括張儉、小環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捨下她的孩子的話,假如她能編造一個身世讓人相信的話,他們大概已經把她嫁出去了。
四個多月前,她在俱樂部後面的榆樹叢裏看着一羣人把張儉帶走,等張儉再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知道什麼都變了,是在什麼都沒變的表層下變的。他那天換白班,有一整天的時間。這一整天要在過去可是拿命都不換的,他會帶多鶴去很遠的地方,遠到他曾經丟了她的江邊。而這天他從下了夜班就睡覺。多鶴連他進廁所、倒洗腳水的聲音都沒聽見。他從上午八點一直睡到下午六點。多鶴那時把兩個兒子安置到飯桌上喫晚飯,見他睡得鼻青臉腫,從大屋出來,拖泥帶水地拉着兩隻腳進了廁所。他根本沒看見多鶴似的,兒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從廁所出來,兒子又叫他,他扶着門框轉身,似乎他睡癱了,現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攤泥,不靠門框他非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