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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創傷的雙腳趿在布鞋裏,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當做好玩。她撅起嘴脣說:“哎喲,小氣!”
她立刻發現自己討了個沒趣,甚至有點不自愛了。因爲琴手毫不買帳,並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兩個特別能發揮脣齒力度的字眼“犯賤”。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們抬起頭。陣線很鮮明,我們是嫌惡而憐憫的一大羣,她孤立得那麼徹底。編導在講解下一段舞的要領。誰也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一副副懶散消極的身姿神態都是看好戲、看出醜的。我們是一羣肢體語言大大豐富過文字的人。小穗子兩個褲腿挽過膝蓋,裸露出細細的蒼白小腿,腳趿在舊布鞋裏。然後她開始向門口走,腳趾受的傷向她發起猛烈攻擊,她忍住了,步子裏只有一點疼痛,一點趔趄。否則她真成了戀愛中的慘敗者。她已經意識到她在我們眼裏的狼狽,開始疑惑,到底是爲了什麼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們集體和她翻了臉。
她從排練室門口的衣帽鉤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順着往右數,第六個鉤子上掛着冬駿的棉襖和毛背心。還有一串鑰匙。她背後樂聲大作,地板鼓面一樣震動着。她向右移了兩步,臉湊上去,冬駿的氣息依然如故。她明白這是很沒有出息的,但她沒辦法。
她輕輕吻了吻那有一點油膩的軍裝前襟。
我們全聽見團支書王魯生是怎樣把小穗子叫走,帶到黨委辦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後的第二天,剛剛收假,還沒進行晚點名。團支書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聲叫喚,叫到第三聲,小穗子兩手肥皂泡地從走廊盡頭的水房蹦出來,說她把衣服晾好就來。王魯生說:“別晾了,擦擦手就來吧。”
當時我們在寫家信、聽半導體、喫零食、欣賞某人的集郵,這時一聽,全停下來。小穗子的腳趾仍是連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輕一下地走過走廊。然後我們全扒到窗子上,從窗紙的綻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顯得寬闊,未落的梧桐樹葉子黃色褚色褐色,掛在無風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魯生走在後。小穗子幾次停下,想等王魯生趕上來兩步,好跟他走個並肩,但王魯生就那樣,一直走在她後頭。這樣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魯生的一個戰俘。
我們看她給押送進了黨委辦公室。這時候我們看出醜的心情沒了,面孔上“特刺激”的興奮表情也沒了。我們體內也發酵着青春,內心也不老實,也可能就是下一個小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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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