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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覺醒來。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輪着喊了一遍。紅亮、紅兵、紅星、紅衛……他毫無反應。最後柯丹輕輕地喊了聲:“布布!”
他一下回過頭。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間知道這世上從此正式有了個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頭的瞬間,所有人心裏都悸動一下。這娃兒長得像誰?絕不是一張陌生的臉,這張臉肯定有據可查。孩子正危險地蛻去嬰兒千篇一律的外膜,無論父系或母系的特徵都在一點點浮現。
e卷(下)
小點兒和叔叔分手後,一徑跑到場部。她沒想到會迎頭撞上他。當他用輕得無聲的嗓音喚她時,她一下垮了。獸醫眼眶凹陷,一雙眼睛在深淵裏幽幽發光。小點兒忽然看見他背後那座廢鐵山:由陳年的機器堆積、生着通紅的鏽。當年,他和它們都是新嶄嶄地開進草地,那時的他是什麼樣?準不會滿嘴噴着酒氣,以低三下四的倔勁瞅她求她,讓她立刻跟他去。他說她黑了瘦了,乍看像個好姑娘了。過一會又說:你還是那樣。她明白他說她仍穿着寬大的黑斗篷;仍在那下面變戲法。他說我搬到新房子裏去了。她明白他說他已賴掉了老房子裏的舊賬。她始終沒說話,對那一切離得似乎已很遠——偷情與偷竊。幾個月前,姑死了,然後是埋葬、追悼,所剩無幾的老墾荒隊員都來了,最後在瀰漫着死者氣味的屋裏喝得醉醺醺。誰也沒有發現他倆在追悼中眉目傳情。可她掙扎着跑了,光着腳丫,跳下牀,直跑到結冰的外屋閂緊門。她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從她開始在牧馬班生活,便與自己的肉體鬧起不和來。獸醫隔着門呼喚她,柔聲的,厲聲的;她赤足站在門邊,又一次次將手從門閂上縮回。她重複着一刀兩斷之類的話。
前面是小賣部,人來人往。她想她當時畢竟沒有打開門,畢竟把被他一點點煽起的情慾壓了下去。他們就隔着門成功地僵持了一夜。
她終於開了口:“姑父,姑姑墳上的葵花都活了。”說完,趁他一瞬間的自慚,她橫衝直撞地越過他。她買好牧馬班半個月所需的鹽和豆瓣,知道他跟蹤進來。她盯住一件紅毛衣看了一會兒,它粗劣不堪,充滿酥油醬油煤油味。她知道再看它一會兒他就有機可乘。果然,他塞給她兩大張鈔票。她當場把紅毛衣套在身上,整個小賣部的人都說她好看死了,它便宜死了。
她想,這樣就收買了我。她把剩下的錢仔細裝好,他們相互盤剝,沒什麼不公平。然後她牽了馬隨他往新宅走,廉價的紅毛衣搞得她身上似癢似痛。一種騷動的情緒被刺激起來。
姑姑死後的第二個月,她偶然路過那幢老房子,也是偶然生出進去看看的念頭。一摸,鑰匙果真還擱在老地方。在門框上。她開了門,屋裏除了沒有姑姑什麼都還在。箱子和抽屜卻已不上鎖了。她開礦一樣在姑姑的遺物裏翻騰,將一件件她能看上眼的衣服全套到身上。這時,門響了。獸醫在外間擱下他沉重的巡診箱。她一時間手忙腳亂起來,獸醫已堵在了門口。他打量她驟然臃腫的身體輕蔑地笑道:何必?你可以光明磊落地拿走它們,一氣套上七八件衣服不嫌難受嗎?她恍悟到自己曾當過賊,又恍悟自己好久沒當賊了。在牧馬班生活那麼久,竟沒偷過誰,她對自己突然不懂起來,然而一離開那裏,回到老環境,她不知覺就犯了舊病。他上來抱住她藏滿贓物的身體。她說:我是賊。他說賊就賊吧。
場部新蓋了一排排紅磚房,獸醫的新居就在其中。一扇門已爲她洞開,裏面嶄新的一切是爲她佈置的,爲私藏一個女奴。她站住不動了,身後就是陽光和草原,那裏沒有享樂卻有單純正直的生活。她甚至在一剎那間想到他,那個長腿的英武軍人就在陽光草地的一隅,就立於她的身後。如果她有牧馬班任何成員那副純潔身心,當時她不會放走他的。對於那樣的正派男子,她感到她們傻呵呵的五大三粗的形象遠比她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