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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打啦!……”幾條尖嗓門一齊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別打啦!別打啦!”這銳聲的哭叫變得重重疊疊。一時間叔叔疑惑不只是幾個女子在叫,而是一個龐大的雌性陣容在哀求和威脅他,逼他放下手裏的鞭子。他頭一次在女性面前發怵,但他不相信這種剎那間的怵然是真實的。他抑制着內心的虛弱,面對她們,“啪”地甩了個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氣水紋一樣波動起來。他甩空鞭的技術是第一流的,這下比喊口令還靈,她們被鎮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誰領的頭,抑或是不謀而合,她們一下衝上來,迎着他啪啪響的長鞭,撲到他身上,踢打撕咬,悶聲不響地替絳杈報復這條好漢。他並不還手,巋然不動。他向來認爲:跟娘們兒幹架的男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從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捱揍的不是他,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一邊看她們打自己,一邊用親密動人的嗓音說:“打吧。打得不錯。打死他纔好。母牲口們,媽的。”
之後,他整整衣服,雖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個被扯掉了帽沿的軍帽被深深踩進土裏,他用腳將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畢端畢正地戴到頭上。然後,他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裏夾出那隻發紅的假眼珠,在嘴裏消毒後投入眼眶。她們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們沒想到,這個被廝打得稀爛卻更顯得威嚴的男子漢叔叔,就這樣在她們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中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
身心重創的絳杈流產了。起初並未引起人們注意,因此它並沒有徵兆,仍是遠離馬羣呆呆地踱步。它晝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洶湧的血就這樣湧,最後一個不成形的肉團出來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絳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團,不知憑了什麼,它認定它將是匹紅色的馬。它想:多麼僥倖,它終於沒有淪爲一匹馬。
人們用最精的料餵它,它懂得她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它知道那裏面飽含憐憫和安慰。她們輕輕用一把鮮紅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們這樣做是一無所圖的,因爲她們已明白它不會再有價值。它跛足,並很可能因爲這次流產而失去生育功能。她們這樣關懷一匹等於報廢的馬實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麗的睫毛掩住它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