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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現在可以澆作料了。作料一澆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蘆筍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讓我見見你?我想看看你剪了頭髮的樣兒。”
“現在怎麼樣?外脆裏嫩,就對了。不用謝,忘了什麼,隨時打電話來問。謝謝你上次訂餐。”
最後這段話,晚江和洪敏各講各的,但彼此都聽懂了和解、寬心、安恬。瀚夫瑞想,這下可好了,主婦們遙控着一個烹飪教練,由晚江遠遠替她們掌勺,她們得救了,這個家還有清靜嗎?想着他便對晚江說:“以後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碼給出去。”
晚江累得夠嗆,笑一笑,不置可否。
雨大起來,瀚夫瑞撐着傘,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後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麼。他只說:“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話說到這一點:“我要是你,我不會這麼做。”瀚夫瑞不僅對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樣的態度對仁仁、路易、蘇,一切人。他的態度是善意的,但絕對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對你的決定要負責,而不是我。”他對蘇說:“我要是你,一定會重新擺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養鳥作爲主要生活內容。”他對路易說:“我要是你,就去讀個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提拔起來要快許多。”他對仁仁說:“換了我,我就把鋼琴彈成一流,將來考名牌大學可以派用場。”瀚夫瑞和仁仁的對話裏,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虛擬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個藝術博物館做四小時義工,也給晚江在藝術品小賣部找了份半義工,而仁仁就去聽館內免費的藝術講席。仁仁一旦反抗,說她同學中沒一個人去聽這種講席,瀚夫瑞便說:“要我是你的話,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槓,要他給她買名牌服飾,他就說:“換了我,我纔不上名牌的當。”仁仁在這方面很少聽他的意見,總是不動聲色到試衣室披掛穿戴,然後擺出模特的消極冷豔姿態,對瀚夫瑞說:“請不要暈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會欣賞地緩緩點頭,同時說:“但是,太貴了。”仁仁便說:“請不要這麼吝嗇。”兩人往往會有一番談判,妥協的辦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錢,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貼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庫。每回鋼琴考試得一個好成績,瀚夫瑞給兩百元獎金;芭蕾不曠課,每月獎金一百;擦洗車子,每次七八元;學校裏拿一個“a”,獎金十元;“b-”罰金五元;和男生通電話,罰金五十;和女生通電話超過半小時,罰金十元。那些細則複雜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規則、講信譽,前律師和未來的法學優等生一樣心狠手辣,但曉之於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資是可觀的,從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飾、髮型。但他並非沒有原則。原則是衣飾方面,他的投資每月不超過一百元,超額的由仁仁自己承擔。老繼父提出,他可以貸款,利息卻高過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歲的仁仁和七十歲的瀚夫瑞在金錢面前有相等的從容,談起錢來毫不發窘,面不改色,雖然談判時你死我活,也偶然談崩,卻是十分冷靜高雅。仁仁在說“你欠我五元錢的物理課獎金”時,那個風度讓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風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長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對蘇也有過一番設計,而他終於在蘇高中畢業時放棄了。他對路易也不完全滿意。路易身上有美國式的粗線條,鋼琴學成半調子,對藝術很麻木,過份熱愛體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長時,瀚夫瑞事業正旺,沒有餘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對於仁仁,他現在花得起時間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亞、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態高貴是沒錯的,但他頂得意的,是女孩將有精彩的談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