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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稠密起來,也迅猛了。晚江是這天早晨惟一的長跑者。長跑目前給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來越有效率,許多事都是在長跑中想出了處理方案。她卻一連多日想不出辦法去對付洪敏。最近幾個禮拜,他每次打電話都要求見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別逼她。洪敏說,兩年了,他逼過誰?晚江一陣啞口無言。
洪敏來美國已經兩年。是他找了個開旅遊公司的熟人替他辦妥簽證。晚江付了那個熟人五千塊錢。她和他從不提見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見面可能會有後果。後果可能有兩個:失望,或希望。希望會是痛苦的,意味着兩人間從未明確過的黑暗合謀:瀚夫瑞畢竟七十了,若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和運氣,將會等到那一天。這等待或許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無期的等待。他們只需靜靜埋伏,制止見面的渴望,扼殺所有不智的、不冷靜的情緒。而他們更懼怕的,卻是失望;是那相見的時刻,兩人突然發現十年相思是場笑話;他(她)原來是這麼個不值當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厭。失望會來得很徹底,從此他們踏實了,連夢裏也不再出現對方的身影。夢中他們見到的,總是十九歲、二十歲的晚江和洪敏,失望會以四十二歲的晚江、四十四歲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敗,他們連夢也失去了。沒人去夢一夢,大概就算是死亡的開始。
晚江對這一切,並沒有意識,她直覺卻非常好,是直覺阻止她去見洪敏的。
跑到古炮臺拐彎處,她見九華和小卡車孤零零在那裏。她走近,發現九華睡着了,頭歪向窗子。窗縫不嚴,雨水漏進來,溼了他的頭髮和肩膀。她輕輕拉開門,坐到九華旁邊。她一點也不想喚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沒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劇,她也願他就這樣睡下去。她輕輕把他的身體挪了挪,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車外的雨和車內的恬靜都特別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驚醒時雨已停了。雲霧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陽的意思。已經八點五十分了,她趕緊推開車門。九華睜開眼,正看見母親在車外跟他擺手道別。她馬上拿起盛豆漿的暖壺,向她比劃。她笑了笑,搖搖頭。母親兩鬢掛着溼頭髮,溼透的衣服貼在身體上,顯得人也嬌小了。
晚江跑回去時,心裏想,這不難解釋,就說雨太大,躲雨躲到現在。
海邊沒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裏車庫開着,瀚夫瑞的車上滿是雨珠。禮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學,他開車出去做什麼?她發現車門也沒鎖,歡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沒有多想,走了進去,捺一下自動開關上車庫門,一轉臉,見瀚夫瑞拿一塊浴巾下樓來。他褲腿溼到膝下,肩頭也有雨跡。晚江說:“你先回來啦?看你不在,我還有點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溼的衣服和鞋,說:“你要感冒的。”
他打開浴巾便去擦車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車的活接過來。他卻說:“去洗澡換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車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覺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時的老態,再一次下蹲時,他加快了動作,儘量靈便,但一隻手慢慢撐住牆。
晚江說:“我在炮樓裏躲了一會兒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