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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直到菲比一週歲零五個月時才找到我。他也不知道找我有什麼用,菲比又聾又啞又瞎並不該我負責。我躲得遠遠的,倒真說不清了,好像在製造菲比這件事上我真作了什麼弊。不然好好一個菲比怎麼會在一歲的時候無端生起一場大病來,持續高燒。等高燒退下去,菲比的大部分感官都作廢了。亞當就是在那個當口上不要命地找我。他翻出近一年的電話賬單,從上面找到幾個我的男女熟人的號碼,第一個接上頭的是勞拉。勞拉跑到皮包店,說我如何不夠朋友,發生那麼大的事也不通報她一聲。她指的“大事”是跟亞當的“分居”。不用問,從勞拉之後,亞當順藤摸瓜就摸到了我的住處。我隨着亞當到那幢房子裏,第一眼就看見坐在客廳裏的菲比。後來回憶,我才記起她不是獨個坐在那裏,而是由一位保姆抱着,在那兒動彈不停。是很後來了,我纔想到,那時菲比尚未習慣與殘疾相處,手和腳無目的而狂野地划動、扒拉,她以爲那樣持續地扒拉,就能把無視覺無聽覺的黑暗扒拉出個豁口。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走上前,抱起菲比。她停住,人卻很僵。亞當似乎說:她大概在辨認你。莫如說我在辨認她。這穿着最昂貴的乳白開司米衣褲的小女孩,美麗而完整,誰能相信這些漂亮精緻的五官全都是裝飾?
我說:“菲比,菲比!”可不能掉淚。完了,結果還是掉了淚。我一直喚着小女孩的名字。亞當不忍心提醒,小女孩是聽不見的。
菲比始終是那個僵住的姿態:兩條腿半伸半縮,兩手舉在自己腦袋兩側,彷彿一個惱極了的成年人要去抓自己的頭髮或去撕扯一個對手;她的眼睛瞪到了極限,瞪得上下兩排濃密的睫毛猶如鋼針般挺着鋒芒。只有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才會這樣瞪眼睛。她意識到事關重大。正因爲她沒有了視覺和聽覺,她纔會如此之迅速地感覺到我對於她的事關重大。
我不知那個保姆是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是亞當使了眼色,請她退場。亞當又說:“你看,她肯定在辨認你——她肯定把你辨認出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
我輕聲說:“請閉嘴。”
菲比的鼻翼在抽搐,在嗅着這個女人的氣味。這個女人身上有野外的氣味,有都市和高檔皮包店的氣味。這些氣味使她感覺新鮮。菲比的嗅覺精銳,順着一層又一層陌生、新奇的氣味在這個女人身上刨根問底。我側轉臉把淚水蹭在黑色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楚些。她潔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顯的追究。她繼續抽動鼻翼,呼吸着我,漸漸從護膚脂、粉底、胭脂和脣膏下面,把我剝了出來。或許只因爲我抱她抱得比別人舒適,比任何人都抱得實心實意。我畢竟是第一個抱菲比的人。菲比的睫毛軟下來,手臂和腿都隨和下來。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裏空空,像沒有任何傢俱的新屋那樣回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