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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爬到了誰也夠不着他的樹梢。輕盈的阿三僅讓樹梢添了些扭擺,沒有折斷的意思。三十多個人就那樣仰着臉和阿三談判,說他們只想證實,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國佬玩的一個噱頭。阿三在這場談判中一直沉默。遠處一點又一點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連成一片的。三十多個老少漢子七嘴八舌對阿三說,他們全着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戲班子廣告上說的那樣,是個男孩,他們會徹底傾倒,絕不繼續麻煩阿三,調頭撤退。
阿三像被說服了,一點點滑到大樹杈上。這裏他可以站直身體。阿三把長袍內的褲帶一鬆,褲子降落到樹下,他叉開腿雄赳赳地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態度和姿勢不僅是男孩的,而且是鄉下到處搗蛋、惹禍的野男孩的。三十多個漢子不但不守諾,心情更激動了。
我現在當然認識到,舊金山是同性戀大本營,阿三的麻煩在證實他性別後才正式開始。
六十年之後阿玫聽說了前輩阿三的慘劇。阿玫的大黑眼珠涼陰陰地盯着領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結局已高度戲劇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 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間莫名其妙的敵意,在這樣戲劇化的重複轉述中漸漸變成了不可推翻的歷史。阿玫記住了那個結局:前輩阿三堅貞地不肯從樹上下來,人們便半帶玩笑地點燃了垃圾。白楊樹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個地着起來,從樹上墜落到一片火海里,閃閃發光地翻卷。聽到此處,阿玫身上一陣疼痛。
阿玫在舊金山落了戶,開始上臺唱戲了。他先是唱一些邊角的角色,但他的樣子,一招一式實在太出衆了。領班阿祥也顧不上等他嗓子完成變音再委派主角給他。這就是爲什麼阿玫後來的嗓音總有些尷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門檻上。好在一個人註定要出名,什麼瑕疵都擋不住。觀衆聽阿玫上來兩句唱有點彆扭,有點人不人獸不獸的怪腔,很快就習慣了。似乎某類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適應它就再離不開了。阿玫對於人們,無論白人還是中國人,有近似“癮”的功效。阿玫在十四歲就有了阿三和阿陸十六歲纔得到的頭銜:“金山第一旦”。
老人溫約翰說,其實是“關山第一旦”。當年的華人把此地稱爲“關山”,而不是“金山”,粵語的發音把“關”與“金”弄混淆了。我遺憾念誤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關山”其實把那時離鄉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種自我流放的蒼涼感體現出來了。
現在我不再是無所用心地來打聽阿玫的事情。最初我來到這個荒僻的展覽館是爲尋找1870年一位中醫的蛛絲馬跡。直覺告訴我,阿玫或許是更奧妙的一個故事。每個星期我有一個下午的空閒,就搭一小時的車到唐人街邊緣的這個展覽館來。展覽館從來就只有溫約翰一個人。有時他不跟我客氣,坐在那裏睡午覺,我便翻閱一些不允許複印的資料圖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從展覽館所在的那條街穿進一條小路,便到達唐人街的腹地。這時的人多半是旅遊者。再遙遠地來,馬上就變得像中國一樣隨隨便便,步子是邊走邊瞧的,交通法則也有了大大的彈性。和祥劇院是阿玫當年紅起來的地方。我離開它後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沒有形容它的慾望。沒有阿玫,這是個平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