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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裏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畫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幹崽”〖〗注:“幹崽”即高幹子弟。
〖〗。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扛着它。正是由於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後,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前頭有人開路,後面跟了個小跑步的警衛兵。
他憑弔古戰場那樣站在爛場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斷在那些嘴裏,所有紙牌都粘在那些手上。建築工一聲不咬一動不動地看着這個穿黃毛料子的年輕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他眼神中的一點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來頭。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孫麗坤時用黑眼珠,看建築工們用白眼珠。
這樣一個青年在爛場院上走,踢着半截磚或一塊當席子用的大字報——它是幾十層不同的內容層層摞摞的重疊,糊得比皮革還厚還結實。青年就那樣站在孫麗坤窗子下,姿勢很偉大。建築工覺得青年的姿勢讓他們想起一首不淫蕩的歌——《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
孫麗坤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剝出了幾十個指甲蓋大的煙鍋巴,用一頁寫作廢了的“認罪書”卷的。她當然捨不得把它徹底丟棄,只把它暫時往襯衫口袋裏一揣,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爲什麼當着這麼個二十郎當的男娃她不願抽那樣自制的惡形惡狀的紙菸,她現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後再去想。曾經她有過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們的好看掙錢憑他們的好看喫飯的。他們都是她的舞蹈搭檔,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卻炯炯發光的眼睛。而這一位根本還沒成形,還有一大截子去成長才能成形。
青年把兩手背在身後,腿叉得很開,直直朝她望過去。他眼睛裏的羞澀和他嘴角的輕侮在相互頂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孫麗坤幾分鐘,揹着手大步離去。
爛場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復了。建築工們又開始爲孫麗坤揀煙鍋巴。揀到那青年丟在地上的很長一截煙鍋巴,有人驚呼:“大中華!”它被青年的鐵蹄給踏進浮泥裏去了,手指頭要刨一陣它纔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現了。建築工們開始叫他“毛料子”。他還是一副匆匆路過的樣子。這天孫麗坤沒穿那件邋遏透頂的勞動布春秋衫,換了一件海藍毛衣,儘管袖口脫了針腳,嘟嚕出一堆爛毛線,畢竟給了她身體粗略的一點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