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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演的哪部電影?”
“我在井臺上,王管教隔好遠就喊我:‘老賀老賀,我跟你講個事!’我手上一壺開水,燙凍實的井頭。我就趕緊撂下壺,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沒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見你女兒了!’我一聽腳都軟了,插在雪裏,拔不動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紅地笑:‘看了你女兒演的電影!’是電影,你看。你姥姥隔一兩年給我一封信,信裏提過你媽給提拔去演電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說:‘你女兒長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齊!眼睛像她母親吧?’我直點頭。我隨身帶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媽那年才八歲。逮捕我那天,她還在巷子裏跟鄰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爺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看看我,猜我是不是聽得下去。
“你去看電影了嗎?”我問。
“場部離我們大隊有三十多公里。還要請假。到30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隊長有權批准。要先跟隊長寫請假報告,隊長報告中隊長,中隊長再報告大隊長。大隊長我們幾年也見不到一面,我們就看見他的吉普,我們就指那個吉普叫它‘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等大隊長批,起碼要兩禮拜。兩禮拜,早就換別的電影了,你媽也不在上頭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誰?王管教小聲說:‘都說你女兒漂亮!全國最漂亮的女演員數下來,她不數第一也數第二!他們都這樣講!’我問:‘她可瘦?’王管教說:‘瘦的,現在外頭興瘦!’我記得她是15歲那年生的肺病。我又問:‘她可高?’王管教說:‘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問了,怕哭出來出洋相。”姥爺話斷在這裏,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見我等着,姥爺又續着故事講吓去。“我想我女兒啊,想家裏人啊。”
媽這時進廚房倒菸灰缸,然後去洗手,身子儘量繞開姥爺,儘量不去聞姥爺身上的氣味。我們家四個人都肯定那就是監獄的氣味,長到靈肉裏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爺等媽媽出去後說,“惟一的辦法是偷跑。請假怎麼都來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點要點名,缺席的人當逃跑論處。怎麼都沒法子過點名這一關,除非哪個管教肯幫你打掩護。我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氣,心眼多些,不是個王八蛋。他喜歡貪點小財。
“我把一點家底都翻出來了,總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筆和一小瓶沒啓封的進口止疼片。才進到裏頭我有不少好東酉,兩身英國西裝,一塊瑞士手錶,一雙美國皮靴,一個結婚戒指,進口止疼片有好幾瓶。那些東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實在餓得喫不消,我就拿件東西去跟幹部換羊油。有油就不一樣,此糧比肉都重要,你記着。我那個純金戒指換了一個大羊頭,我把它抹上鹽,拿紙包起來,一天剁下一小塊,熬一盆湯。不然今天哪裏還有我這個人。那支派克金筆是我留着到頂難捱的時間派用場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給自己留的,牙疼起來,我的頭把土坯子牆都頂出個坑來。
“下午我見了王管教,小聲跟他說我有事跟他私下講。他一聽就明白,讓我喫過飯到他家去。我揣上東西——藥瓶子我裝在左邊口袋,鋼筆裝右邊。說不定運氣好,王管教今晚好說話,能少拿出來一樣,就省一樣。走到離他家院子差十來步了,他七八歲的女兒揹着他兩歲的兒子跑出來,攔住我說:‘我爸說中隊長在我家,你有話跟我講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