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姥爺,派你去拿晚報!”弟弟又嚷。
姥爺仍不理會,慢慢從衣架上取下棉衣。這是我們家一個正常現象,誰都差不動的時候,姥爺總可以差。
我跟姥爺走到門外。寒意帶一股辛辣。我問姥爺後來怎樣了。
“我就上路了唄。”姥爺說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襖裏子給汗溼透了。二月天短,五點多就黑下來。厂部我頂多去過三回,只記得在東南方向,路上要過個小鎮,有時能在那找到車搭。小鎮才十幾家人,多半是勞改釋放了的人,懂得怎樣掙勞改犯的錢。多數都是前門開菸草酒店,後門開飯鋪,要不就是旅店。也有兩家百貨店。我進鎮子的時候,看見一輛軍用大卡車佔了鎮子大半個地盤。我趕緊進了鎮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見我的粗布灰棉衣上號碼就說:‘你怎麼敢到這裏來?沒看見鎮子戒嚴了?’我問爲什麼戒嚴,他愣住了。瞪着我一會才說:‘跑了個人!昨天跑的!’我又問是哪個大隊的。他還瞪着我,半天才說:‘噢,不是你啊?’他把我當逃跑的那人了。這鎮上的人許多是明着幫政府,暗着幫勞改犯。我不敢再進鎮子,就從一片荒地往場部去。還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繞過小鎮,我還得回到公路上,還指望搭上一輛車。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風沙的樹。剛要出林子,我看見有菸頭火星子在前頭閃。繞那麼大彎子還沒繞出戒嚴圈子。對方也聽到了我這邊的響動,手電筒一下就照過來。我趕緊蹲下去。電筒光柱子就在我頭上晃,我一點一點趴下去,肚皮貼地。那邊叫:‘看見你了!還往哪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樣,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還往哪跑?我打死你!’手電一下子晃到別處去了。
“我才曉得他在詐我。他根本沒看見我,也並不確定有我這個人存在。不是光我們怕他們,他們也一樣怕我們;比例上是他們一人要對付我們幾十個。我們要真作起對來,他們也得費些勁。他又瞎喊幾聲,就閉了手電。我往前爬幾步,發現他也藏起來了。他不想讓我在暗處,他在明處。我必須找到他的方位才能決定我下一步怎麼走。風硬起來,我汗溼的棉襖結冰了,跟個鐵皮筒一樣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凍死的時候,聽見一聲劃火柴的聲音。他把火光遮再嚴我還是把他的方位認準了。他不曉得我離他那麼近。我聞得到他紙菸的味道了。他坐在那裏,在一團駱駝刺後面,頭縮在大衣毛領子裏,皮帽子的護耳包得緊緊的。他每隔一兩分鐘就站起來往左邊去幾步,再往右邊走幾步。我一腦子就是你媽跳橡皮筋的樣子,我不甘心吶。我要知道她長大時什麼樣。王管教和那麼多不相干的人都見了她,我這個生身父親就沒有見她的權利?
“我算着那個兵的行動規律,然後撐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經凍得很遲鈍了。我必須在他向右走的時候從他左邊穿過去。”
這時我發現姥爺和我都停下腳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誰也不認識誰。我一聲不吭,呼吸也壓得很緊,生怕驚動姥爺故事中那個哨兵。
“我一步都沒算錯:他轉過身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另一邊了。他抱着步槍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這個隱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車了,就順着公路旁的防風林帶小跑。時間不早了,我怕連電影尾巴都趕不上,跑得棉襖棉褲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這就看見場部的燈了。”
姥爺一揚手,我們前面是收發室的燈光。姥爺喘得不輕。80歲的姥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