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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別說了,你過去信上寫得夠詳細了。他要活到現在,我跟他也是敵我矛盾。”
“我看你太狠了。就那麼恨他?未必。當時你爲啥鬧下那場事,差點打死人,就是爲你爹。你是爲你爹拿出命來跟人拼命,別看你嘴硬。你現在變得我摸不透了,可那時你什麼什麼念頭我都曉得。你爲什麼跑到那個偏遠的鬼地方,我能不明白嗎?”
從前,有個人叫何夏,因血氣方剛好鬥成性險些送掉一條老工人的小命。當初我逍遙自在地晃出勞教營,看到偶然存下來、撕得差不多了的佈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覺得我輪迴轉世,在看我上一輩子的事。勞教營長長陰溼的巷道,又將我娩出,使我脫胎換骨重又來到這個世道上造孽了。誰也不認識我,從我被一對鐵銬拎走,人們謝天謝地感到可以把我這個混賬從此忘乾淨了。包括她明麗。我就像魂一樣沒有念頭、沒有感情地遊逛,又新鮮又超然,想着我上一輩子的愛和恨,都是些無聊玩藝兒。
我已不記得我當時怎樣踏上了草地。也許有人對我介紹過它,說它如何美麗富饒又渺無人煙;也許是我想碰碰運氣,盲目流浪到那裏的。總之,我爲什麼要去那裏,當時的動機早被我忘了。抑或說它有種奇異的感召力,不管它召我去生還是召我去死,我沒有半點不情願就朝它去了。一去幾千裏。
“你父親臨死的時候說:咱們家敗完了,就剩了何夏一個人,你要照顧他……”
“這就是他的臨終遺囑?”
杜明麗點點頭。老頭兒可怕地抽搐,嗓子裏發出類似嬰孩啼哭的尖細聲音。她簡直想拔腿就逃。而老頭兒卻伸過痙攣得不成樣子的手,抓住她。她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老頭瞪着眼,想讓她別叫,別對他這樣恐懼嫌棄。不一會,她的手碰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是隻玉手鐲。他用另一隻手拼命把手鐲往她手上套。等他死後,她才發現他並不可怕,十分慈祥。眼邊深溝似的縐紋裏滲滿了淚。
但她永遠也不想把這個真實的結局告訴何夏。她內心是抗拒那種無理束縛——那隻手鐲的。但她沒有講。她講的是一個合乎常規,爲人習慣的尾聲。什麼臨終遺言,娓娓相囑等等。那屍體奇形怪狀到什麼程度,那手鐲讓她怎樣寒徹骨髓,她沒講。
我們仨,明麗、我、阿尕不知我們究竟誰辜負了誰?真滑稽。我愛明麗是可以理喻的,而對阿尕,卻是個祕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裏,黑暗一團,幾乎無形無影,但我知道,她永遠在那兒。
看看她這臉蛋是怎麼了?像瓦壺裏結的斑駁的茶垢。這就是阿尕。她光着腳,踝骨像男人一樣粗大,長頭髮板結了,不知成了一塊什麼骯髒東西,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遠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