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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的人開始注意這漢人奇怪的行爲了。成羣的男人撮着鼻菸,不斷衝太陽打個響亮的噴嚏,他們中有人指着他的背影竊竊私語。真該上去抽他一頓鞭子,這頭傲慢無禮的內地白驢。他到我們的地方,卻沒朝我們哈過腰,連笑也沒笑過。他每天跑到河邊去,瘋瘋傻傻站在那裏看。他在河裏找到什麼了?這河裏從來沒有金子。
太陽一落,便沒人再去管他。家家帳篷中央攏堆牛糞,一半是黑暗另一半還是黑暗,這一刻是他們祖祖輩輩金不換的幸福。
阿尕卻偷偷跟在他後面。她這樣幹已經不是頭一回。她像條小蛇一樣輕盈地分開沒膝的草。河岸上放着一隻牛皮船。這種船並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對岸去,就得乘它。不過很少有人對河那邊動過心,爲什麼要渡到那邊去呢,這邊已經夠廣闊了。一旦有人想過河也很簡單,就做一隻這樣的牛皮船,用木頭紮成框架,用五六張牛皮連綴起來,再繃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說,這條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另一個世界。從前,這地方有個懶漢,過膩了牧畜生活,就那樣幹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喫的放在一隻船裏,自己和酒放另一隻船,兩船相系,就走了,永遠沒見他回來。
阿尕見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飛向河心。
船在河裏一高一低,有時轉個圈。河底潮汐把浪花從深處採來,白花花的舉在船的前面。
她開始朝他喊。浪把船衝得轟轟響,他一點也聽不見。她便在河灘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這樣一追到底;即便他要離去,要在這河裏消失,她也得親眼看着。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瘋掉的白色馬羣。馬羣馱着死到臨頭都不屈服的騎手。再往下她知道會怎樣,船會頭朝下直豎起來,將船裏的或人或物一剎那間拋乾淨。她急了,從腰間抽出“拋兜兒”。“拋兜兒”在她頭頂嗖嗖尖叫,飛旋出一個光環。
我被擊中了。這是我頭一回領教她的武器,曉得她的厲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來瞧瞧她的繩槍,他們叫“拋兜兒”的玩藝,我聽見嗖嗖響時已晚了,卵石划着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終止了旅程。這塊卵石實在不小,足能打斷一頭鍵牛的犄角。我的腿骨“邦當”一響,全身都震麻了。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就從牛皮舟裏翻出來,掉進河裏。我的腿在河裏纔開始疼,疼得我以爲它已沒有了,手去摸,還好,它還在。我是會游水的,水性不賴,可遭人暗算的憤怒使我全身抽風一樣亂動,手腳完全不被理性控制。再說受傷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邊偏。還有這河水,誰接觸過這樣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體外流動,而是灌進了我體內,更換了我全身的熱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凍得發硬,正在嘩嘩剝剝地脆裂。我開始渾身發紫發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腫脹起來。可我依然憤怒得不能自持,她這樣害我毫無緣故。我的四肢差不多喪失知覺。我想下一步,該是有個人把這具滿腔憤怒的屍體打撈起來了。
當然,我不承認是她把我打撈上岸的。雖然她的確在呼呼呼地喘,長髮上和全身的水淌在河灘上,淌成一條小溪。我聽見她的尖聲嚎叫,那是在我落水的瞬間。後來我恍惚看見一個黑東西掉下岸,極慢極慢地向我靠近。我們在水裏撕扭了好一陣,我用抽筋的腿把她蹬開,等她再次撲上來時,我死命揪住她的頭髮。剎那間,我恨透了這個黑鬼似的女孩,她老是無端地跟蹤我。她被水嗆得直翻眼睛,鼻子和嘴掛着黏液。無數條黑髮辮軟軟張開,像某種水族動物漆黑可怖的觸手。現在知道了吧?我跟她的開頭就不好,就異常。從那一刻,我跟阿尕纏不清、攪不完的感情便開了頭,或不如說我們的自相殘殺便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