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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着那塊布一撩撩上去,轉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裏整天展覽着。
銀娣一有機會跟兒子說句話,就低聲叫:"噯呀!新娘子怎麼這麼醜?這怎麼辦?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裏來,低聲叫聲"媽",喉嚨粗嗄,像個傷風的男人,是小時候害過一場大病以後嗓子就啞了。倒像是喫糠長大的,碟子。"
玉熹倒還鎮靜,彷彿很看得開,反正他結婚不過是替家裏盡責任。其實心裏怎麼不恨?從小總像是他不如人,這時候又娶了這麼個太太。當然要怪他母親,但是家裏來了個外人,母子倆敵愾同仇,反而更親密起來,常在煙榻上唧唧噥噥,也幸而他們還笑得出。算他們上了無爲州馮家的當。好比兩族械鬥或者兩省打仗,他是前線的外國新聞記者,特殊身份,到處去得,一一報告。他講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現在亟於撇清,表示他與這女人毫無感情,所以什麼都肯說。
新娘子也有點知道,每天早上到銀娣房裏來,一點笑容也沒有,粗聲叫聲媽。她梳個扁扁的s頭,額前飄着幾絲前劉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襖長裙,高領子,細腰,是前幾年時行的,淡裝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總是闆闆的,老老實實,不像別的女孩子怕難爲情。"老氣橫秋,"銀娣背後說,"沒看見過這樣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子都輪得到。沒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裏去哭。玉熹有時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後又跟他母親講她。她和他母親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結了婚,勢不能不滿足對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誇口。而她總是閒閒的,彷彿無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顧忌。
他又出去遛了,藉口躲家裏的口舌是非。她盤問得相當緊,至少知道他現在是"獨遛",沒跟三爺在一起。但是她仍舊扣着他的錢。他在堂子裏擺不出架勢來,講起堂子里人總是酸溜溜的帶着諷刺的口吻,當然也是迎合他母親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績還不錯。他學了一口上海話——到底他母親是本地人——在那種場合混着,不討人厭,而且究竟年輕佔便宜,一個少爺家,又會賠小心,又沒有少爺架子。他並沒有着迷,從來沒說要娶回家來的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叫他母親得意:不要看他年紀輕輕的沒有經驗,玩得比大爺三爺精明,強爺勝祖,他們這些人哪一個不迷戀長三書寓?他是她駐在敵國的一個代表,居然不替她丟臉。熹哥哥壞怎麼壞?
那一個別過頭去,不耐煩地吭了一聲,似乎不屑回答。還不是嫖?
堂子裏現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舊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壞,而且不時髦。下次她們看見了他,不免用異樣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舊式的外表下似乎潛伏着一種陰森的罪惡感,像她們小說裏讀到的內地大少爺,無惡不作。他站在桌子旁邊,個子矮小的人有一種特殊的穩重,穿着藏青綢袍子,現在不戴眼鏡了,蒼白的小白臉,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中間分着。她們招呼他一聲,他只朝她們的方向很快地點個頭,正眼也不看她們,還是照從前的規矩。對他母親唯唯諾諾,而在他眼睛背後有一種諷刺的微笑。他母親當着人從來不理他的,只偶爾低聲發句命令,眼睛望着別處,與對媳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