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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劉峯,是他調到我們團的第一個月。那天午飯快要結束,一個人蹲在那兒用榔頭敲打地板。地板老到什麼程度呢?你在這邊使勁蹦一下,那邊桌上的菜盆都會翻個兒,起碼會打哆嗦。榔頭敲的,就是一塊翹得不像話的地板。那座老宅院九十多年前的主人是個軍閥,給我們當營房住的紅樓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兩層樓,住了一大一小兩個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進來一個小小姨太太,當家的就在二樓上又加了一層樓。東北邊都爆發“九一八”了,西南邊照樣娶姨太太,什麼危難下成都人都是享福無罪。知道故事的人細看,三樓的紅色跟下面兩層樓是有細微差別的。用同樣的紅磚,從紅樓裏鋪出一條路,頭頂青瓦廊檐,兩側墨綠木柱子,一直通往一個亭子。我們的小排練室是在亭子的基礎上擴建的,因此形狀古怪,冬冷夏熱。再往大門口方向走,就是我們的飯堂,過去是姨太太們的小戲園子,後來抗日了,成都做了大後方,戲臺拆了,改成舞廳。這個院子裏馬伕、老媽子、小丫頭的房子都不是好好蓋的,到解放軍和平解放四川,已經頹敗得差不多了,被拆掉蓋了兩排平房,比老媽子、小丫頭的房還簡易,新住戶們是文工團帶家屬的幹部。最新的建築是我們的練功房,也叫大排練廳,是六十年代的建築,一看就是多快好省的產物。這天中午跟往常每個中午一樣,我們圍着一個個矮桌子,守着空飯碗飯盒消食,閒聊,男兵女兵鬥嘴調情,話你怎麼聽都行,聽懂什麼是什麼。沒人對劉峯正乾的活兒感興趣。我注意到他是因爲他穿着兩隻不同的鞋,右腳穿軍隊統一發放的戰士黑布鞋,式樣是老解放區大嫂大娘的設計,左腳穿的是一隻骯髒的白色軟底練功鞋。後來知道他左腿單腿旋轉不靈,一起範兒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兒就練幾圈,練功鞋都現成。他榔頭敲完,用軟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幾榔頭,才站起身。他站直後,你對他身高的期待有所失望。他是那種人,坐着、蹲着個兒挺大,站起來你會在心裏說:沒高多少啊。毛病出在腿上,腿不長。不過翻跟頭腿長累贅。他就是因爲跟頭翻得好給團裏挑來的,原單位是某野戰軍的工兵營。劉峯的跟頭是童子功。他的苦難童年在一個縣級梆子劇團度過,山東的一個窮縣,劉峯的話是“有人窮得光腚呢”!不進入那個梆子劇團學翻跟頭,他也會有個光腚童年。

我正式跟劉峯打交道,是他調來半年後。我們跟隨大部隊拉練行軍到川西北山區,紮營七天進行軍事訓練。假如說我們一年一度“扮演”一次真正的軍人,也就在這七天。例行的打靶和投彈訓練,都是此時完成。“扮演士兵”對我們是玩遊戲,可以不練功,可以過槍癮,可以把壓縮餅乾當零食,還可以在“摸哨”時當真打架摔跤。射擊訓練開始前,軍訓處簡副處長選了兩個警戒哨兵,站在靶場最外圍,防止老鄉進入,讓子弟兵不長眼的子彈打了活靶子。我和劉峯入選。劉峯是志願的,他來自野戰軍,不稀罕打靶,省下過槍癮的機會給其他人;我是被大家一致推舉,因爲我射擊一般算不出環數,子彈從來碰不着靶子邊,大家怕我拖垮集體打靶成績。

那年我差一個月十三歲,身高一米六一,體重三十八公斤,矗立於一九七二年的川西北隆冬,在軍人和老百姓之間築成一道血肉長城。密集的槍聲從下午一點持續到四點,我從站崗到“跳崗”,爲了腳不在這三小時內生出凍瘡,我不得不把舞蹈課的小跳組合挪用到此時。一排靶子插在一片紅苕地裏,紅苕已經被起過了,黑了的藤子秧子攤得如同爛漁網。舞蹈教員楊老師的大手錶戴在我腕子上,我跳三五分鐘看一眼,意識到孤單、疲憊和寒冷能使五分鐘變成一輩子。四點過五分,槍聲完全靜下來。打靶應該四點整結束。一個肥嘟嘟的田鼠從我腳邊跑過,我目光追着它,不久發現田坎下有個圓潤光滑的洞。我想參觀一下洞內,便趴下身,用本該警戒四野的高倍望遠鏡往洞裏看,卻什麼也看不見。我撿了根樹枝伸到洞裏騷擾,一邊學貓叫,不知田鼠跟貓是否敵我關係。此時“啪”的一槍,子彈擦着我頭頂的榆樹梢過去,吹了一聲啞哨。打靶不是結束了嗎?半分鐘不到,又是“啪”的一槍。我還沒想明白,就被人從地上拎起來,扭過頭,看見一張白臉,兩腮赤紅,嘴吐蒸汽。我似乎是認識這張臉的,但因爲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寫而顯得陌生。他說話了,口氣很衝:“你怎麼回事兒?!怎麼把老鄉放進靶場了?!”山東口音提醒了我,此人正是另一個警戒哨兵劉峯,他另一隻手還架着個駝背老太太。老太太顯然是在我騷擾田鼠的時候溜進靶場的,似乎掛了彩,哼唧着,順着劉峯的手往下癱,最後黑眼球沒了,眼皮夾縫裏只剩兩線灰白。劉峯“大娘大娘”地叫喊,我嚇得不省人事了。下一個印象,就是劉峯抱着老太太在我前面飛奔,一面大聲說:“太不負責任了!玩兒心那麼重,像個當兵的嗎?!……”對面山坡上飄着紅十字旗幟,劉峯是把老太太往戰地救護隊抱。我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摔跤,兩個腮幫上都是淚,是摔出來的或是嚇出來的還是被劉峯罵出來的,現在我想,應該做全選。劉峯和我把老太太送進急救帳篷,正在“扮演”戰地救生員的門診部醫生護士們圍上來。接下去的印象就是劉峯和我在棉門簾外面等噩耗。一會兒,劉峯站累了,蹲下來,仰起臉問我:“十幾?”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聲“十三”。他不再說話,我發現他後領口補了個長條補丁,針腳細得完全看不見。棉門簾終於打開,急救軍醫叫我們進去看看。我和劉峯對視一眼,是認屍嗎?!劉峯哆嗦着問子彈打哪兒了。醫生說哪兒也沒打着,花了半小時給老太太檢查身體,身體棒着呢,連打蛔蟲的藥都沒喫過,更別說阿司匹林了。可能餓暈的,要不就是聽了槍聲嚇暈的。

我們伸頭一看,見老太太捧着個軍用水果罐頭,一勺舀兩大塊糖水菠蘿往嘴裏塞。劉峯扽扽我,我們倆趕緊鑽進棉門簾。劉峯對老太太又敬禮,又道歉。老太太呼嚕呼嚕地喫喝,專心給自己壓驚,顧不上理會我們。

急救護士輕聲說我們運氣好,真打着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喫紅苕了,全都到文工團喫軍糧去了。

回到我們駐地,故事更清楚了。貝斯手曾大勝跟人打賭,剩下幾槍,他一定打出三個連續十環。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勝一人還趴在那裏,半自動還剩兩顆子彈了,他瞄了三分鐘,一彈未發,向身後的軍訓科副科長借了條手絹,遮住一隻眼睛,再開始新一輪瞄準,有人打趣說,這一槍,不打十環對不住科長的漂亮手絹。另一個嘴更損,說:十環還值得這麼瞄?這一槍非打出十一環來!曾大勝跳起來,跟說風涼話的踢打一陣,再開始第三輪瞄準。到此時,七分鐘已經過去。這就是我爲什麼認爲打靶已經結束,離開了崗位。

當天喫的晚飯是紅苕米飯,大蔥炒紅苕片,紅苕蒸鹹燒白(扣肉)。說是本地什麼都不產,只產紅苕,那個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線,是爲了在起過紅苕的田裏再刨一遍,一般總能收穫漏起的小紅苕或者被剷斷的半截兒紅苕。我們中一個人醒悟說,鬧半天劉峯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個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後老百姓!另一個人說,還讓落後老百姓騙喫一頓糖水菠蘿,那可是首長的拉練特供!又有人說,軍民魚水情對落後人民白唱了吧?話劇隊的老唐山說,劉峯錯叫了大娘:人家纔不是大娘呢,聽門診部宣傳員說,前天大娘還領了免費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劉峯這回當錯了好人,站錯了隊,救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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