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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科長笑笑,說,你讀書人,很能說啊!
直到陳科長走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她並不是讚賞我口齒伶俐,而是在嘲諷我。我頓時臉紅耳熱,心跳加速。獨自坐在檔案室裏想了好久,只好忍氣吞聲。人家的嘲諷很含蓄,我縱使有火也只能放在心裏含蓄着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逐本逐本地整理檔案。我很快發現,檔案工作原來真的有意思,甚至能讓人着魔。我對檔案的興趣是從退休工人李滿生的檔案開始的。他的檔案材料最亂,我不得不一份一份看,結果看到了下面的材料:
<blockquote>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blockquote><blockquote>1958年市茶葉公司合併到土產公司。(我)後到王家橋橘子加工廠任內箱組(組)長,還負(責)加工組工作。加工組的向玉英因(爲同我)工作接觸較多,我驗收出口橘子(要求)太嚴,工人反(返)工太多,所以少數同志(對我)恨之入骨,造謠說我和向有兩性關係。(於是)就召開全公司羣衆大會,團員大會,誹謗我亂搞兩性關係,道德敗壞,(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兵痞,混入解放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還說我)偷橘子,作風非黨(常)惡劣等罪名,後宣佈兩條決定:一、開除我的團籍;二、開除我的公職。見我家庭生活困難,允許我在公司做小工。1960年5月,在新店門市部,女職工李明花給小孩餵奶,我就去逗她小孩,摸她小孩的下巴,不小心手指碰着了她的奶子,她打了我一耳光。公司說我流氓成性,累(屢)教不改,調戲婦人,開了我的批鬥會,不准我做小工了。李明花我們是老熟人,平時很隨便,也有些打打鬧鬧的事,她那天是有意出我的醜,打了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指引下,黨堅持了真理,修正了錯誤,貫徹實事求是的正確路線,使我蒙受不白之冤長達二十七年(之後),在今年12月五日給我徹底平了反,(讓我)從(重)見了光明。</blockquote>
我讀了一遍,有些讀不通,再讀一遍,默默加上括號裏的字,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退休幹部吳大運的檔案也有意思,裏面有這麼一頁:
<blockquote>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blockquote><blockquote>1973年,我被抽在公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演話劇。女演員林滿英從參加工作起就同我在一個科室,平時關係很好,但只是純潔的革命同志感情。我們平時也開開玩笑,都是很正經的。有回,演話劇《再上井岡》,中間有男女主角耳語的情節。先是我對林滿英耳語,我說:“滿英,我喜歡你。”其實是開玩笑,我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她是才參加工作幾年的小姑娘。林滿英不敢不點頭,因爲是在演戲。過會兒,輪到她同我耳語了,她罵我:“砍你腦殼!”我接了她的罵,也只好點頭,好像我同意她砍我的腦殼。再輪到我向她耳語時我罵了粗話,接下來就沒有耳語場面了,我看出林滿英心裏很氣的樣子,那天她演戲都不太對勁。戲演完了,退到後臺,林滿英過來說:“我要同你說清楚,你別走。”散後,我跟她到了河邊。我有些害怕,因爲是我先惹她。她問我:“你爲什麼要耍流氓?”我說:“我沒有耍流氓。我說喜歡你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我是真的喜歡你。”林滿英就哭了,說我欺負她。第二天,她把這事向組織上彙報了,我就被開除出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被戴上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和流氓的帽子……</blockquote>
吳大運的文字通順些,我翻翻他的學歷,原來是解放初的高中畢業生。
我突然有了一種窺探別人的衝動。現在我最想知道陳科長檔案裏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我找來她的檔案,從第一頁看起。她的第一份鑑定表是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填寫的,時間是1972年。有點看頭的是她的自我鑑定一欄:
<blockquote>自我鑑定(政治思想及工作表現):政治立場堅定,革命警惕性高,敢於同一切反革命言行作堅決的毫不妥協的鬥爭。有一次,我看見同寢室的林滿英鞋墊上納有五角星,非常氣憤,當面批評她思想反動。我馬上將她的錯誤行爲向組織上作了彙報,使她的反革命險惡用心沒有得逞。</blockquote><blockquote>刻苦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一年之內我通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深刻領會了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實質。晚上熄燈之後,我躲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看毛選,結果被林滿英報復,她向組織上彙報,說我晚上躲在被窩裏看黃色書籍。後來組織上通過深入調查,證實她是誣陷。由於我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被突擊吸收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是我政治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是我第二次生命的開端。</blockquote><blockquote>工作積極肯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苦活爭着幹,累活搶着幹,髒活積極幹。工作不怕流汗,革命不怕流血。革命事業高於一切,工作是最快樂的事情。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爲人民服務是無限的。</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