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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黃昏了,通哥才寫好那些字,一張張貼到牆上去。牆報貼好了,大家圍着看了會兒,都說字好,字好,漸漸散去。似乎沒人在意上面寫了些什麼,更在乎的是通哥寫的字。能把這麼多字用毛筆寫好,貼到牆上去,村裏找不出第二個人。村裏人嘴上不怎麼說,心裏還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號王連舉。等到通哥開始往牆上貼紙了,福哥卻裝着什麼也沒看見,吹着口哨走開了。我聽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就曉得是福哥。我抬頭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頭。
福哥是大隊支書俊叔的兒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頭,把自家摸得像個王連舉。叫他王連舉,算是我的發明。有回放學的路上,我和同學們沒有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曬太陽。那是個初冬的星期六,學堂只有半日課。還有半日,我們在外面瘋。稻草被曬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閉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陽方向,眼前血樣的紅,然後變黑、變綠、變灰、又變黑。腦殼開始嗡嗡作響,彷彿是太陽的聲音。這時,聽得有人吹着口哨,調子是“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仍閉着眼睛,說:“肯定是福哥,他那樣子就像叛徒王連舉,還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連舉!王連舉!”同學們高聲喊了起來。
我忙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矇矓看見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頭。福哥起先並不在意,仍只顧吹着郭建光調子。他突然發覺不對勁,回頭一看,見同學們正朝他喊得起勁。福哥瞪了眼,罵了句娘,朝我們猛跑過來。同學們哄地作鳥獸散,邊跑邊喊“王連舉”。福哥不知抓哪個纔好,哪邊喊聲大就朝哪邊張牙舞爪,結果哪個也沒抓住。我幸好早早睜開眼睛了,不然準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邊罵幾句娘,回去了。可是從那以後,他在村裏就有了個外號:王連舉。鄉下人並不忌諱外號,人家叫他王連舉,他也答應。不過,地富反壞右不能叫他王連舉,輩分小的不能叫他王連舉。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卻被他瞪着眼睛罵了:“你還曉得叫我福哥?叫王連舉啊!”原來,不知哪個告訴福哥,他那個王連舉是我叫開頭的。
通哥有回問我:“六坨,王連舉……是……是你叫出來的?”
我不敢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說:“幸福真像……像死了的王連舉。要是真的打……打起仗來,他說……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牆報,搖搖頭說:“寫字就是上……上不得牆,放在桌……桌上好看,貼上去就像……像雞……雞抓爛的。”
我隨了通哥去溪邊洗毛筆。他把毛筆一支支洗乾淨,一支支遞給我。通哥說:“古……時候有個人字寫……得好,你曉得人……家費了多……少功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