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巖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洗臉池邊的地面溼漉漉的,迎面的鏡子上濺着不少牙膏的沫點子,有半塊骯髒的肥皂片兒不知被誰有意無意地落在池臺上了,到處都留着粗魯與匆忙的痕跡。
車廂微微搖晃着,節奏以乎有點亂,車輪的聲音也變得豐富了一些。從窗戶上可以看見車外一道道凌亂的鐵軌,流線似的向後飛奔,車輪在一個接一個的道岔上搖來搖去,哦,這是到二七機車車輛廠了。
徐五四抬起胳膊看了看錶,那金黃、纖小的菱形坤錶很不協調地系在他筋骨結實的手腕上,——十一點三十分,離進站還有五分鐘呢。他不急不忙地打溼手巾,慢條斯理地擦臉,然後又湊近那塊不怎麼幹淨的鏡子,自我端詳起來。男子漢本來不應當過分關心自己的臉蛋,可最近這幾年,他卻總是隨身揣着面小鏡子,不時照照,成了習慣。要是在什麼地方碰上了大鏡子,也無一例外地不肯放過。瞧,才三天,鬍子就黑碴碴的了。其實他的這張臉,鬍子刮乾淨的時候要比現在年輕十歲呢!
年輕十歲,那該是二十歲,正是他第一次穿上藍色的民警制服,管起一個七百多戶人口的大“片兒”的年紀。“片兒”裏的居委會主任是個老資格的“街道工作者”,無論徐五四怎樣鄭重其事地說話,老氣橫秋地走路,也沒法兒改變她那從老花鏡後面露出來的不放心的眼光。那時候,他是多麼認真地盼着自己的眼角能快快地撒出一片魚尾紋來,多麼急躁地用刀片一遍又一遍地想把嘴巴上的茸毛刮硬。可如今,卻又要爲自己的老相而煩惱了。
徐五四是在1954年的五四青年節那天出孃胎的。在他們全分局,滿三十歲還是孤家寡人單挑着的,恐怕只剩下他獨一份了。他醜嗎?不不,一點也不,有公論,他的正面、側面、斜側面,甚至連他的後腦勺,都是端正順眼的;身材也不錯,雖不是人高馬大,卻也結實勻稱。有人說他的五官像阿蘭·德龍,還有人說他的臉形像姿三四郎,他當然不敢就那麼自居了,可揹着人拿鏡子照照,倒也能附會出一點類似的味道來。那麼,是他的眼光太高嗎?也不,衝他家那個“五行缺金”的宅門,即便真的招進個花瓶一樣的大家閨秀來,也準保養不起,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他的要求其實很現實,只要能找個對他媽好一點的,本本分分過日子的姑娘,他就打算唸佛了。當然,最好也別醜得過分……可就是這種簡單得幾乎算不上什麼標準的標準,也沒能給他對付出一個內當家來。從二十二歲那年談的頭一個對象算起,打了八年持久戰,六易對手,竟沒有一個能夠“終成眷屬”的。就爲一個窮字,能使比他精神十倍的小夥子照樣黯然失色。徐五四自己偏偏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你敬我一分,我敬你十分;你看不上我,我也絕不上趕着巴結,姜太公釣魚,“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看得起,就成;看不起,就吹,來乾脆的!可說句實在話吧,他又能拿出什麼東西來讓姑娘們看得起呢?是他家的破桌子爛板凳,還是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的老太太?
於是媽老罵他:“你就去巴結巴結姑娘家,能掉你一塊肉嗎?”“我憑什麼巴結人家,憑什麼巴結人家?我缺胳膊少腿了怎麼着!”他嘴上這麼固執,可隨着年齡的漸長,骨子裏也不得不慢慢服軟兒,到了去年冬天和那個在花店工作的姑娘交上朋友以後,他終於自動放棄了他的“姜太公方針”。
沒法子,人到而立之年還不能成家立業的,不要說自己抓耳撓腮的耐不住,就是那些個蜂擁而來的閒話,也要攪得你不得安寧,類如“眼光太高”啦、“越窮越擺窮架子”啦,還是好聽的,在這次去清河農場提審馬有利的前幾天,他竟聽到祕書科的那幾位“老弱病殘”居然在背地裏疑心他生理上有缺陷,差點沒把他氣暈過去。這些人,你能受得了嗎?
“各位旅客,北京是我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交通運輸的總樞紐,北京……”
播音員的聲音娓娓傳來,把他心頭倏然濃縮起來的憤怒沖淡了片刻。那聲音已經不十分水靈了,播音員的年齡八成已經不輕,準是結過婚的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終是人之常情啊!
其實,對他的婚事最着急最上心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