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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胡退休之後,只告老,並無還鄉,留在了延津。沒還鄉並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鹽鹼地,水鹹,水苦,含大量的鹼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裏。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老胡剛來延津時,喫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學會了搖頭;幾年過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陽省親,麻陽水淡,缺鹼和硝,倒開始天天大便乾結。七天不喫飯人還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給憋死了。老胡這時又搖了頭。老胡退休之後,只好認他鄉爲故鄉,留在了延津。延津縣城正中有一條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積蓄,在大橋下買了一處院落,徹底當起了木匠。初當木匠一身輕鬆,一個月後,老胡又開始爲當木匠發愁。老胡當縣官時,做木匠活是忙裏偷閒,只是打個桌椅板凳箱子櫃。木匠分房木匠,車木匠,傢俱木匠。三種木匠中,傢俱木匠手藝最易學;車木匠,輪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0R00Q20.jpg" />輻輳,學起來就比打傢俱難些;房木匠,斗拱檐棋,雕樑畫棟,又比車木匠難些。老胡本不甘心只當個傢俱木匠,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頭再學車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從心,只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過去當縣官時,別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櫃打成啥模樣,他就打成啥模樣;現在成了本業,便想推陳出新,處處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又難了;或者,想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還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樣就難了。白天發愁一天,夜裏掌着燈,端詳着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詳到五更雞叫,還無下手處。這時往往搖頭感嘆:
“都說做官難,誰知當木匠比做官還難。”
延津人半夜從津河上走過,看到橋下老胡家還燈火通明,往往感嘆:
“老胡還沒歇着。”
“老胡還在爲當木匠發愁。”
老胡退位當了木匠,縣長就換成了小韓。小韓三十出頭,嘴小,能塞進個花生豆,梳個背頭,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女人嘴小常見,男人嘴小就少見了。小韓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聽起來,湖南麻陽話和河北唐山話皆難懂,但相對而言,小韓的唐山話,還比老胡的麻陽話好懂些。正是因爲這個好懂,給延津帶來了麻煩。小韓一到延津,就對延津生了氣。生氣不是說延津民風不淳樸,延津被老胡調教了三十五年,已開始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或是過去的縣衙成了木匠鋪,裏裏外外皆是刨子花油漆味,嗆着了小韓。而是小韓生來愛說話,小嘴不停,一天不喫飯死不了人,一天不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斷官司之餘,愛給民衆講話。小韓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將就能聽懂,小韓就更要講了。小韓是延津的縣長,本來啥時想講,啥時就可以講;但幾場話講吓來,小韓對延津的民衆徹底失瞭望。話是能聽懂,但話裏的意思聽不懂。爲了一個懂字,小韓決心辦一座民學。講話先從學堂講起,再普及民衆。但當時的延津,除了鄉下稀稀拉拉有幾處私塾,縣城竟沒有一座學堂。老胡縣令當了三十五年,只顧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倒把學堂的事給忘了。但現蓋一座學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蓋學堂需要錢,延津是個窮縣,急手現抓,一時哪裏抓得來?就是現成有錢,沒有一年半載的工夫,蓋不起一座學堂。小韓等不得,只好因陋就簡。延津有一個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來人做禮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師是個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僕,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韓讓人在教堂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教堂就變成了學堂。老詹跑到縣政府找小韓:
“縣長,你辦民學我不反對;你沒收教堂,上帝是不會答應的。”
小韓嘖嘴:
“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說他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