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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靄珠
郭強生的《斷代》乃是繼《夜行之子》(二◯一◯)和《惑鄉之人》(二◯一二)的力作。在郭強生的同志小說中,總有一羣漂泊遊離的帥男、型男、剩男、棄男,揮霍虛耗着突如其來的情慾和(不再)青春叛亂的肉體,帶點裝腔作勢,帶點浪蕩不羈,彷彿急於向別人和自己證明:這肉身還活着。然而在那千姿百態的皮相肉身下卻藏着透到骨子裏的寂寞蒼涼。有時閱讀郭強生彷彿在閱讀酷兒版的張愛玲;然而張愛玲小說中,異性戀男女主角在陰暗角落的權謀算計不只是愛情,還包括隨着愛情可能帶來的婚姻和其附加價值。而在郭強生的“張愛玲酷兒版”,男同志對於愛情的權謀算計卻是因爲婚姻成家不可得,“真愛”成爲了唯一的訴求,反更凸顯同志愛情的曲折與弔詭。
相較於《夜行之子》偶爾流露出辭溢於情的感傷主義,《斷代》的文字則更爲凝練精準,刻畫入微的呈現了同志肉身情慾和愛恨嗔癡的浮世繪,比起白先勇不遑多讓;他犀利又深刻的直搗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恐同和戀同的灰色地帶,且又將性和政治交互指涉諧仿,可說是直追創作《美國天使》的湯尼·庫許納(Tony Kushner)。郭強生所塑造的各種各樣同志角色鮮活立體,不限於前同運時期臺灣文學那些受到天譴、揹負道德原罪的負面剪影,也不囿於後同運時期某些同志文學政治正確的“好男人症狀”。《斷代》的幾個主要角色均被賦予複雜的心理深度,以及面臨抉擇算計時人性的掙扎。
小說敘事以推理小說的手法展開,從美樂地酒吧老闆倒地不起、遭人縱火且又鬼影幢幢來追索懸案元兇;循這樣的故事線來串綴幾個主要角色的回憶和懺情告白,而對懸案的追問則演繹爲對性向認同的追問:“你是不是?”也是追查衆生情劫之罪魁禍首的楔子。年老色衰的老七守着中山北路七條通男同志酒吧,“美樂地”是他營生的工具,也是他打發人生殘暮,藉以和社會連接的唯一途徑。他唯一認定的情人是多年前邂逅卻突然失聯的“大學生”,爲此他無視於扮裝皇后湯哥鍥而不捨的追求。但他在湯哥罹患絕症時提供食宿,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也算是有情有義。小鍾是民歌手兼音樂製作人,也是小說中最具反思能力的角色(他往往也是作者批判社會現狀的代言人)。小鍾情路坎坷:他在高中時受到同學姚瑞峯的誘惑,嚐到情慾初體驗。大學時和姚重逢,與姚及姚的好友阿崇成爲死黨,在姚利用女友 Angela 的“掩護”下,上演着曖昧又似假還真的四角關係。各人大學畢業後,姚有意往政途發展,和 Angela 結了婚;阿崇大學時義正詞嚴,在社運活動中搖旗吶喊,後來卻掏空家族企業,潛逃美國,和土生華人湯瑪斯共築愛巢……
在小鍾的回顧中,他和姚與阿崇這段介於“男男社交”和“男男性交”之間的三角關係,撲朔迷離,終將人鬼殊途:“拒絕了任何字符將我們命名,我們永遠也成不了彼此生命中真正的,同志。在未來都只能各自上路,生存之道存乎一念之間,誰也念不了誰的經。就讓同學的歸同學,同志的歸同志。”
小鍾是個有良知、不迴避倫理責任、對自我誠實的人,然而這也形成他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在一九九◯年代“關於這座島的很多謊言都將被毀滅……舊的謊言被揭穿,新的謊言立刻補位”,小鍾卻無法如姚般的機敏權謀;姚趁着“大好時機已爲所有想翻身者打開了大門,受害者的光榮標籤幾乎來不及分發”的社會轉型期,利用自己出身於原住民母親的身份,搶到了受害者光榮的標籤,成爲進身政壇的敲門磚。
小鍾關心同志議題,鼓起勇氣在音樂會的舞臺上公開出櫃,然而卻未在對的時機做對的事情。在同志運動初期,激進分子需要“華麗夢幻彩光的加持,要異性戀對他們敬愛地拍拍手”,鍾卻不識時務地要求臺下連署,要求治安單位掃蕩三溫暖,“避免藥物與不安全性愛對同志生命的殘害”。如此“不識時務”使他成爲同志圈內所排斥的反動保守分子。小鍾對同運的批評帶着厭世者的喋喋不休,卻不乏黑色幽默的異想,令人想到王文興《背海的人》中的爺。他想象如自己這般連在同志國度都無法取得公民權的沉默大多數,帶來改變世界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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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們終於發狂了的那一天,有的脫下內褲衝進嘉年華式的反歧視大遊行隊伍中,如洪水猛獸對着咩咩可愛羊羣撲咬,接着不顧花容失色的四面驚叫,他們開始射精,看看這個扮神扮鬼恐嚇他們的世界,最後到底能定出他們什麼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