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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門太太要等老太爺切實的回覆,當然沒有走。就是這日上午,大家正坐在堂屋裏閒談,卻見亞雄滿面紅光,笑嘻嘻的搶步走進屋來,笑道:“告訴媽一個意外消息:二妹來了!”老太太道:“哪個二妹?”亞男在裏面屋子裏奔了出來道:“是香港的二姐來了嗎?”正說話時,已有一乘轎子的影子,在窗子外面一晃,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笑道:“不騙你們,這回可真的回來了。大伯和伯母都好哇?”說話時,那轎子已在門外歇下。
西門太太和區家作了很久的鄰居,就知道他們有個本家小姐,住在香港。亞男說的二姐,就是這位了。正這樣估量着,一陣香風,這位小姐已經走了進來。不用看人,那鮮豔衣服的顏色,老遠的就照耀着人家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翠藍印紫花瓣的綢旗袍,花瓣裏面似乎織有金線,衣紋閃動着光。其次便是那一頭烏髮,不是重慶市上的打扮,頭心微微拱起一仔蓬鬆的發頂,腦後是一排烏絲絞作七八綹,紛披在肩上,左手臂搭了一件灰鼠大衣,右手提着一隻棗紅色配着銀邊沿玻璃絲的大皮包,有一尺見方,顏色都強烈的刺眼。臉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通紅,這些裝飾,表現了十分濃厚的摩登意味她搶了進來,也不鞠躬,也不點頭,放下東西,兩手抓了區老太太兩隻手,身子連連跳動着,笑道:“大伯母,你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好?”說話時,亞雄轉身出去,提了一隻密線鎖口、銀邊牌配搭的紫色皮箱進來,另一隻手卻提了一隻蒲包。區老太太說了“好”,便替她介紹西門太太。區老太太笑道:“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香港二小姐。”二小姐立刻和西門太太握着手,笑道:“亞男給我寫信,常提到你,咱們是神交多時了。”西門太太一見她富貴之氣奪人,先有三分慚愧,又有七分妒意,如今見她和氣迎人,又是這樣一日極流利的國語,也就欣然說了一聲“久仰”。
二小姐又伸出手和亞男握着,笑道:“你個兒越發長高了,怪不得你信上說婦女運動作得很高興,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大伯伯呢?”老太爺在屋子裏答應着,她就走進屋子去了。西門太太笑道:“你家二小姐,真是活潑得很!”老太太笑道:“她是香港來的小姐,那當然和這內地小姐不同。”不一會,老太爺和她同走出來。她笑道:“我知道你們在重慶的人,需要香港些什麼。我動身之前,就仔細的想了一番,要給大家帶些什麼。可是等我把東西買好了,左一包,右一包,就過重太多,帶不上飛機。”老太爺笑道。
“香港的東西,怎麼要得盡?把整個香港搬來,也不嫌多。”二小姐笑道:“雖然那麼說,可是有便人從香港來,一點東西不帶,那豈不是望着積穀倉餓死人?”說着,將手拍了兩拍桌上放的那小皮箱,因笑道:“這裏面是百寶囊,什麼禮品全有!”又指了那蒲包道:“這裏面東西還得趕快就喫。亞男你去拿把剪子來,將這蒲包上的繩索剪開,我給你看些好東西。”
亞男立刻取了剪子來,將繩索一陣亂剪。隔着蒲包,已經嗅到了水果香與魚腥氣。及至打開來,裏面又是些小簍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簍子香蕉,和碗大的蘋果。老太爺“哦喲”了一聲,笑道:“由飛機上帶了這樣的東西到重慶來,讓人家知道,那不要被人罵死嗎?”二小姐笑道:“不是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老人家是鄉下人。我在香港就知道,比這平常的東西,由香港運進來的多得很哩!”刀老太太也站到旁邊來看,笑道:“香蕉倒也罷了,那是這裏所缺少的。蘋果在重慶也有了,倒煩你想的周到。”二小姐在簍子裏取出一個蘋果,舉了一舉,笑道:“有這樣好,這樣大嗎?”亞男笑道:“重慶的蘋果,是劉姥姥說鴿子蛋的話,這裏的雞蛋,也長的俊。那蘋果比雞蛋,也大不了多少。”二小姐且不談蘋果,向她瞟了一眼,笑道:“你現在也看《紅樓夢》?”亞男紅着臉道:“我是什麼文學書都看的。”
二小姐又丟開了她,面向着區老太道:“大伯母,我們亞男妹妹,有了對象沒有?”區老太太笑道:“你這個作姐姐的不好,多年不見,見了面就和妹妹開玩笑。”二小姐笑着脖子一縮,又去解開另一隻小簍,裏面卻是幾塊魚,是大魚用刀切開的,已挖去了臟腑,另一隻小簍,又是幾十只海蝦,她迴轉頭來,向區老太爺笑道:“大概你們好多日子沒嘗這滋味了吧?”西門太太笑道:“二小姐是很能替重慶人設想的。”二小姐道:“大概這裏有錢所買不到的東西,都帶了一些來。我雖沒有到過重慶,重慶人到香港去的,我可會見多了,據他們口裏所說的,重慶所差的是什麼,我早就知道。”西門太太笑道:“據我所知,這裏迫切需要的是蜜蜂脾的毛繩,重慶雖然有,價錢貴,顏色還不好。”二小姐點着頭笑道:“這個我早巳想到了,有,有,有!”老太爺笑道:“這樣有,那樣也有,你這回到重慶來,預備花多少錢?”二小姐笑道:“這半年來,你侄女婿改了行,作起生意來了,比以先活動得多。大概我半年這樣來重慶一趟,他決不反對。”老太爺笑道:“你看,這位西門太太來作客,也是勸我改行作生意,我們還沒有得到結論呢!”二小姐聽說,滿臉是笑,向老太爺走近了一步,向着他道:“大伯,這辦法是對的呀!多少體面人,如今都作生意,我們爲什麼保持那份清高呢?”老太爺笑道:“我哪裏還賣弄什麼清高?只是上了年紀,思想也不夠銳敏,哪有這本領和別人鬥法,況且,你也知道我的家境,哪裏有這能力?”二小姐笑道。
“在香港,跟着講生意經的人一處磨鍊磨鍊,現在很懂得些生意經。回頭可以和大伯談談。”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是正中下懷,這樣一來,大可以在這裏寬留兩日。聽這位二小姐的話,連在飛機上運輸都有辦法,國內公路上那更是不必談了。正好老太太也先說了,請西門太太不要走,大家談着熱鬧些。大家談了半日,二小姐和西門太太說的竟是很投機。談話之間,二小姐對於這屋子,首先不滿意,衛生設備,這鄉下當然是不會有,窗戶上沒有玻璃,地下沒有地板,屋子裏的桌椅不是白木無漆,就是黃竹子的,一點也不美觀。因之論到亞男年紀輕輕的姑娘,頭髮剪得短短的,臉上也不搽點胭脂粉,身上穿件藍布褂子,也還罷了,腳上那雙粗布便鞋,粗線襪子,把人弄成了個大腳丫頭,實在不妥。亞男聽了她的批評,不說什麼,只是微笑。
二小姐哪裏肯放過?立刻拿出一雙皮鞋,一雙細羊毛襪,逼着亞男換了,又打開一瓶香水,在她頭髮衣服上都灑了,還向她道:“女人愛美是天然,年輕輕的姑娘,弄得像老太婆一樣,作什麼?你本來很漂亮,用不着什麼化妝,布衣服也好,舊衣服也好,只要不和時代脫節,就很好了。”亞男笑道:“一句很好的話,倒被你這樣利用了!”她雖然如此說了,可是當二小姐把帶來的皮箱打開,看着裏面全是衣料、鞋襪、化妝品、手錶,自來水筆、打火機一些小玩意兒,早已十分歡喜。後來談話之間,二小姐又說到香港許多好處,假使願意去的話,掙二三百塊港幣的薪水,不成問題。有了機會,再到南洋去一趟,一樣可以作抗戰工作,比在內地受這份苦悶,要好的多。這些話卻是亞男聽得進耳的,就也和二小姐繼續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