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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望着他,嘴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他也沒有說話的勇氣。後來枚忽然現出一種滑稽的樣子說:“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笑我。”覺新點點頭,表示同意。枚說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嗎?”
“是的,都是這樣,”覺新順口答道。但是他剛把話說出,忽然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夠再支持下去了。他覺得全是夢,可怕的夢。但是夢一個一個地接連着,似乎就不會有夢醒的時候。他覺得一隻手,一隻長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他的心在發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極力忍住。他下了決心地說:“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爺,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辭。
這夜覺新一個人回家。周氏和淑華便在周家留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舉行簪花的禮節,覺新自然也來參加了。堂屋裏擠滿了人。在大煤油掛燈和電燈的明亮的燈光下,枚少爺跪在大紅拜墊上,讓人把一對金花插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頂的兩面,把紅綢交叉地掛上他的兩肩。押韻的吉慶的頌詞愉快地送進他的耳裏。然後是大廳外天井裏燃放的鞭炮的響亮聲音。這是一個喜慶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爺奇怪地想:怎麼別人在這些日子裏會把他當作主要的人物。他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做了傀儡。
夜裏枚少爺睡在新奇的、溫軟的新牀上,許久不能夠閉眼。他想到壞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後來他做了兩個奇怪的夢。他自己還記得那些夢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們是好還是壞。
早晨枚少爺睜開眼睛,覺得心跑得厲害,起牀以後忽然膽怯起來,不敢到外面去見人。但是翠鳳走來通知他,他的父親喚他去有話吩咐。父親的話對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着翠鳳去了。
周伯濤把枚喚到書房裏去,告訴了他一些禮節,要他在這天當心自己的說話和舉動。周伯濤帶着嚴父的口氣講話,只顧自己滿意,卻想不到年輕的枚這時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爺的重要的喜慶的日子便是這樣地開始的。他已經感到了壓迫,卻沒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這個情形更減少他的喜悅,增加他的恐懼。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應以外再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了。木已造成小舟,他只有任它把自己載到任何地方去。
炎熱的陽光並不曾給枚少爺帶來溫暖,但是它卻給別的人帶來了喜悅。整個周公館被喜悅的空氣籠罩着。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答容,只除了枚少爺,似乎這一天倒是別人的喜慶日子,枚少爺不過在演傀儡戲。
花轎來了。這樣的轎子枚少爺也見過幾次,它並不是新奇的東西。但是這一天它卻跟他發生了密切的關係。他禁不住好幾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到了所謂“發轎”的時候。轎子抬到堂屋門前來了。兩位女親戚點了蘸着清油的紅紙捻,彎着身子走進轎去照了一遍。然後枚少爺被喚進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頭。寬大的長袍馬褂妨礙了他的動作,斜掛着的花紅使他顯得更加笨拙。他站起來,覺得頭有點昏,他恍恍惚惚地聽見人在喊:“發轎。”他又聽見嗩吶聲和嘈雜的人聲,以及鞭炮聲。他走下臺階,看見覺新在望他。他走近覺新,才覺察出來覺新在用憐憫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又看見父親的嚴肅的黑臉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