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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心想:真正的過錯只有一種,那便是勸說自己第二選擇絕對不能二流。老盼着邁克爾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她和納爾遜過夜了。她很快便明白,他的性能力根本不行。但她出於俠義之心,仍配合着,並裝做沒什麼嚴重問題的樣子。他們第二天早上友好地分手了。隨即她發覺自己哭了,心中極度的抑鬱消沉。她對自己說,要想振作,不能獨自枯坐,得打電話約見一位男性朋友。但她沒有做這類事。她無法直面任何人,更不用說另一次“風流韻事”了。
安娜發現自己正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消磨時間。她一向大量瀏覽各類報紙、期刊和雜誌,她沉溺於自己的這種惡習,即她必須知道各個地方所發生的事。而此刻,早上醒來已遲,喝過咖啡之後,她便坐在大房間的地板上將六種日報、十多種週刊攤在四周,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讀起來。她在努力使各類事情協調起來。過去,她讀報紙雜誌是爲了瞭解世界上正在發生的情況,而現在,她所熟悉的某種秩序已經不復存在了。彷彿她的頭腦成了區分各種均衡的場所,她在相互對照衡量各種事實和事件。這不是一連串事件及可能導致的後果的問題。而是她,安娜,彷彿成了無所不知的中心,千百萬不相協調的事實匯聚到她這兒,要是她無法掂量平衡這些事實,將它們作通盤考慮,這個中心就會消失。於是,她便發現自己正盯着這樣的文字:“十兆噸當量核爆的熱輻射所產生的灼燒危害可波及半徑二十五英里的範圍。二十五英里半徑的範圍內(也就是一千九百平方英里)一片火海,如果核武器在預定目標附近起爆,這就覆蓋了作爲綜合目標的人口最稠密地區,這意味着在一定的大氣條件下在如此廣闊區域內的任何人任何物體都可能遭受到嚴重的熱核危害,無數人會在這種大屠殺中喪生。”——此時此刻,倒不是說這些文字多麼可怕,而是她根本無法想像將它們的意思和下面的話協調起來:“我是這樣一個人,因爲眼下可供我選擇的方案太多,以致一再誤了各種可能的前程。”因此她會呆呆地看着這兩段文字,直到這些文字彷彿紛紛從紙頁上脫落並悄然消失,彷彿它們已遊離於自身的意義之外。然而那意義仍在,未得文字證實,或許因此變得更可怕(儘管她不明白爲什麼),因爲文字已無法限制它了。結果,這兩段文字擊敗了她,她把它們擱到一邊,注意力轉到另一段上:“在歐洲極少有人意識到,在非洲並無所謂目前正保持着的現狀。”“我以爲,規範化(不是史密斯先生所指的新新浪漫主義)將是未來的趨勢。”於是她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地板上,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些選出來的文字片段上。不久她便開始了一項新的行動。她十分仔細地從報紙雜誌上剪下這些片段,用圖釘將它們一塊塊釘在牆上。這大房間的白牆上釘滿了大大小小的剪報。她小心地沿牆而行,看那些釘在牆上的文字。圖釘用完之後,她對自己說,繼續這毫無意義的做法真是太蠢了。然而她還是套上外衣,下樓上街,去買了兩盒圖釘,將尚未釘上的剪報整整齊齊地一一釘在牆上。每天早上,她家門前的地墊上,便堆起厚厚的一大摞報紙,每天上午她都坐着,努力將這新的一大沓材料整理歸類——圖釘不夠了便又上街去買。
她曾經想,自己是不是發瘋了。這是她曾預見過的精神“崩潰”,或“分裂”。然而,她似乎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瘋,倒是那些不像她那樣困惑於報紙所反映的這個未臻完善的世界的人,才荒唐得顧不上這種極其必要的事物。然而,她明白自己是瘋了。儘管她剋制不住自己,依然沉溺於這項行動:大量閱讀,剪下片段,滿牆釘剪報。她知道,一旦簡納特從學校回家,她又會成爲安娜,負責的可信賴的安娜,這種困惑也會隨即消失。她知道,成爲簡納特的神志正常和負責的母親畢竟比剖析這個世界重要得多。而這兩件事相輔相成。除非簡納特的母親依然負責可靠,否則這世界就永遠不可能獲得瞭解,不可能用文字來整理歸類,不可能被“命名”。
再過一個月簡納特就要回家了,這事攪得整日着迷於報載事實的安娜心神不寧。這驅使她去重讀那四本筆記。自從湯姆出事以來她就沒怎麼翻過它們。她翻來覆去讀着這些筆記,卻覺得和它們沒什麼關係。她知道是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負疚感,切斷了她和這些筆記的關係。這份負疚感當然與湯姆有關。她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湯姆試圖自殺,是不是讀了她的筆記所引起。或者,假如這是真的,那筆記中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擾亂了他的心境?或者莫非她真的很傲慢自大?“這顯得傲慢自大,安娜,這太不負責任了。”是的,他說過這樣的話。但除了明白她曾使他失望,她沒能提供他所需要的東西之外,她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
有一天下午她睡着了,做起夢來。她知道這是她以前以不同方式常做到的夢。她有兩個孩子。一個是簡納特,白白胖胖的很健康。另一個是湯姆,一個瘦小的嬰孩,她讓他捱餓了。她乳房癟癟的,簡納特早把奶吮光了,於是湯姆變得又瘦又弱,餓得在她眼前日漸萎縮。就在她快醒過來的時候,只見他縮成了皮包骨頭一小團,隨即完全消失了。她是在一陣激動不安的焦慮、負疚和自我分裂感覺中醒來的。然而,醒來之後,她卻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竟會夢見湯姆在她手裏捱餓。況且,她知道在這樣週而復始的別的夢境裏,任何人都可能成爲那“捱餓的”角色,也許那是她在街上遇到的某個人,那人的臉常常浮現在她眼前。然而,毫無疑問,她感到對這一瞥而過的人負有責任,否則的話,爲什麼她就該夢見自己有負於他——或她呢?
這次做夢之後,她又狂熱地忙活開了:剪下一條條消息,把它們釘在牆上。
那天晚上,當她坐在地板上聽着爵士音樂,因爲無法“看懂”那些剪報而煩惱得有點絕望的時候,卻有了一種新的感覺,彷彿是種啓示,一種新的從未有過的對世界的理解。這種理解總的說來是可怕的,是一種和她以前所知道的截然不同的現實,它來自她從未體驗過的情感領域。它不是“沮喪”,或“不快”,或感到“泄氣”,對於這種體驗的本質來說,歡樂幸福這樣的詞語,都變得毫無意義了。從啓示中醒過來——因那種啓示不受時間影響,安娜不知道已過去了多少時間,她只知道自己曾有份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體驗——其境界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
但她又站在了那些筆記本前,讓握着自來水筆的手(它那容易損壞的內部坦露着,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海中動物,像頭海馬),停留在第一本上方,又移到下一本,讓那份啓示自己決定該寫在哪一本;但那四個筆記本,有着不同的細目和分類,顯得依然故我,安娜只好放下了筆。
她一段段試聽了各種音樂,有爵士樂,有巴赫的曲子,有斯特拉文斯基,心想也許音樂能表達語言無法描述的東西。但與以往一樣,很快使她感到煩躁,音樂似乎撞擊着她的內耳,耳膜排斥着聲音,彷彿它們是敵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