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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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剛從地平線升起,克里斯托福羅神甫便離開了佩斯卡萊尼科修道院,朝着一間村舍走去,那兒有人正在等他。佩斯卡萊尼科是阿達河或者應該說是阿達湖左岸的一個小鎮。鎮子離橋不遠,散落着一片房屋,住在這裏的大部分是漁民,到處掛滿了漁網,正在太陽下晾曬。修道院(此建築至今還在)位於小鎮外面,面對着小鎮的入口,處在萊科通向貝加莫的大路上。天空晴朗,太陽漸漸地從山後露出臉來,從對面的山頂放射出萬道光芒,迅速地灑向了山坡和河谷。一陣秋風拂過,桑樹上的枯葉紛紛飄落到數步之外。在兩邊的葡萄園中,花彩似的葡萄藤一動不動,藤上深淺不一的紅色葉子一閃一閃的;田野上,一片片白茫茫的麥茬在露水下閃閃發亮,新織的漁網被襯得更加黝黑和醒目了。這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真令人賞心悅目。但是一見路上偶爾出現的行人,這種好心情便蕩然無存了。每走一步,就會看見一些面色蒼白而又憔悴的乞丐,他們有的已經年邁,行乞多年了,有的則爲生活所迫而無奈行乞。他們默默地從克里斯托福羅神甫身旁經過,可憐巴巴地看着他。作爲一名嘉布遣會修士,克里斯托福羅並沒有什麼錢,乞丐們也沒想過要從他那得到什麼,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對他行禮致意,因爲他們曾從修道院得到過佈施,並還將去那裏乞討。一些分散在田間勞作的人們的境況更悽苦。他們有的在播種,很節省地撒下稀稀拉拉的幾顆種子,就好像一個人極不情願地把自己的珍品拿去冒險一樣;有的艱難地掄起鏟子,厭倦地翻着地。一個半飢半飽的孩子,用繩子牽着一頭瘦瘦的小牛在放牧,她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前面,不時迅速地彎下身子去,從牛的嘴邊一把奪來野菜,好拿回家給家人充飢。飢餓教會人們,野菜也可以用來活命。目睹此種情景,神甫每走一步,憂愁便多一分,此刻他的心裏已有預感,他將聽到某種不幸的事。
但是他爲什麼如此關心露琪婭呢?爲什麼他一聽到口信便這麼急切地去處理這事,就好像接到省裏主教大人的召喚似的?這位克里斯托福羅神甫究竟是何許人物呢?看來很有必要解答這所有的疑問。
克里斯托福羅神甫是年過五旬,將近六旬的人了。他的頭除了按照嘉布遣會修士的髮型要求,留有一小圈像一個王冠似的頭髮外,其餘全都剃光了。他常常抬起頭,流露出一種超逸而又不安的神情,然後又迅速低下頭,陷入謙卑的沉思。他的臉頰和下巴上長滿了長長的灰色鬍鬚,越發襯托出他臉上清晰的輪廓。多年來有規律的清苦生活,不僅沒有抹掉他自然的表情,反而使得他的神情平添了些莊重感。他那凹陷的眼睛,總是盯着地上,有時會閃耀着明亮的光芒,就像兩匹精力充沛的馬,雖然憑經驗知道戰勝不了馭者,但偶爾也會由着性子跳幾下、踢幾下,但立刻又被繮繩緊緊地拽了回來。
克里斯托福羅神甫並非一直都是這樣,他原來也不叫克里斯托福羅,他的洗禮名叫盧多維科。他是某地方一位商人(作者出於謹慎隱去了真實的地名和姓氏)的兒子,這位商人在晚年相當富裕,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於是便不再經營買賣,自顧自地過起有錢人的生活來。
閒來無事時,他開始對自己以前掙錢養家的日子極爲不齒。他幻想着盡一切努力讓別人忘記他曾經是個商人,事實上,他自己也希望能忘記這點。但是倉庫、貨物、賬簿、米尺時刻浮現在他腦中,就像班科的鬼魂時刻出現在麥克白眼前一樣。即便在盛宴上,食客們的笑臉也難以使他忘卻這些東西。這些可憐的食客說話極爲小心,生怕說出的隻言片語隱射出主人從前的身份。譬如說,有一次,正當酒宴快散,衆人酒足飯飽,歡暢淋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賓客還是主人的最爲高興的時候,他擺出一副既友好又有點兒優越的架勢,嘲弄起在座的一位食量大得驚人的賓客。此人並無絲毫惡意,像天真的孩子一樣,脫口應道:“啊,我就像商人一樣充耳不聞。”這個人立刻意識到自己剛纔的失言,不好意思地瞟了主人一眼,只見他臉色陰沉。兩人都想恢復先前快樂的表情,但已經不可能了。其他客人此刻也都在想某種辦法來彌補這個錯誤,改變下話題,但此時的安靜使得這個錯誤更加明顯。每個人都極力避開其他人的眼神,每個人都感到大家都恨不得有個地縫可以鑽進去。於是當天的宴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那位說話不小心的食客,更確切地說,那位倒黴的客人,從此再也沒有受到邀請。就這樣,盧多維科的父親度過了他的晚年,他一直煩惱着,總怕別人鄙視他。他從沒想過,其實賣東西和買東西一樣,完全不是什麼令人恥笑的事,而且他現在爲之羞恥的職業,過去這麼多年來在公衆面前一直做得那麼理直氣壯。依據當時的風氣、法規和風俗習慣,他讓自己的兒子接受了貴族式的教育,專門請了不同老師教授他文學及武藝。他死後,給年輕的兒子留下了一大筆財產。盧多維科養成了公子哥的習氣,被周圍一羣阿諛奉承的人簇擁着長大,因此他習慣了別人對他懷有莫大的尊敬。但是當他想同城裏的上流人士打交道時,卻開始發現,如果他想融入他們的圈子,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他就得學會另一種新的態度,學會忍耐、順從,時時刻刻受到鄙視,讓人瞧不起。
無論從教育上還是性情上,盧多維科都接受不了那樣的生活,他於是憤然離開了。儘管他有些不情願,因爲對他來說,只要那些人能更好相處,他們本可以成爲他的同伴的。他的這種厭惡感和嚮往感糾結在一起,使他不能同這些人打成一片,然而他又希望能以某種方式和他們有所交集,於是便努力同他們競爭,去炫耀,去比誰更富有。結果,他得到的卻是仇恨、嫉妒和嘲笑。他的性情既坦率又粗暴,這種性格時不時地驅使他與那幫人之間展開更激烈的較量。他對欺騙和壓迫行爲有着自然的、本能的憎惡。而每日干這些罪惡勾當者恰恰是他深惡痛絕的那幫出身高貴門第的人,他心中也愈加憤憤然了。爲了立刻平息這些怒氣,或者說是爲了宣泄全部怨恨的感情,他自願地站在了弱勢羣衆和被壓迫者這邊,當起了仲裁者,調節了一次又一次的紛爭。就這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成了被壓迫者和受傷害者的保護人。不過,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又談何容易。可憐的他招引了許多冤家對頭,陷入了種種糾紛和煩惱,這自不待說;他還一直飽受着內心的折磨,因爲爲了克敵制勝(更不用說在他失敗的時候),他不得不耍點兒詭計,施點兒暴力,這些都是他的良心所不容的。他被迫豢養很多暴徒,爲了自身的安全,也爲了得到有力的幫助,他不得不選擇最膽大包天,換句話說,最沒道德的流氓。因此,出於正義的緣故,他不得不和那幫惡棍廝混在一起。然而他不止一次因慘烈的勝利而氣餒,因危險將至而感到不安,因時刻提心吊膽而感到厭煩。對自己的那幫手下他也心生厭惡,他更擔心因每日支出大量錢財用於善事和豢養殺手而揮霍掉家業,因此,去做修士的念頭不止一次地閃現在他的腦海。在那個時代,這是擺脫困境最普遍的做法。這個念頭對他來說也許一輩子都只是幻想,但是因爲遭遇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災難,他竟然堅定地去做了一名修士。
一天,盧多維科在管家和兩名手下的陪同下正在街上轉悠,這位管家原本是個夥計,後來被盧多維科的父親提爲管家。管家名叫克里斯托福羅,五十歲左右,從小看着盧多維科長大,一直跟隨其左右,忠心耿耿。靠着主人給他的薪酬和賞賜,他不僅養活了自己,還供養了妻子和八個孩子。盧多維科看見了不遠處的一位富家子弟,此人傲慢而又專橫,儘管自己從未與他說過話,但卻從內心憎惡他。這個世界的奇特好處之一就是不認識的人可以相互憎恨對方。那位富家子弟由四名手下簇擁着,高昂着頭,嘴角浮現出傲慢和輕蔑的神情,耀武揚威地邁着闊步。他們兩人全是沿着街面的牆行走,盧多維科是順着右邊走的,依照當時的規矩,他有權照直行走,而不須向任何人讓道。在那個年代,讓道是件非同小可的重要事情。不料那位先生則認定,唯獨他這個貴族纔有權照直行走,盧多維科理應識相點兒,趁早迴避纔是,他這樣的想法是符合那個時代的另一種規矩的。正像在其他場合屢次發生的那樣,兩種同時通行的規矩往往是水火不容的,竟然無法判斷哪一種纔算合情合理。倘若兩個脾氣都倔的人又碰巧撞在一起,爭鬥就必然產生了。這兩位冤家都沿着牆向對方走近,猶如牆上的兩座行走的浮雕。當兩人走到面對面時,那位先生皺着眉頭,眼睛盯着盧多維科,一副傲慢而專橫的樣子,厲聲喝道:“讓開!”
“你給我讓開,”盧多維科說,“右側是我的。”
“像你這等人遇上我,總是得給我讓道。”
“不錯,如果你們這種人的傲慢就是我們的法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