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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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歉收的第二個年頭了。上一年,憑着前些年剩餘的糧食,糧食的匱乏差不多得到了彌補。老百姓雖說沒飽食,但也不至於捱餓,但是到了1628年的收穫季節,也就是我們所講述故事的這一年,他們確實是缺糧少喫了。如今,人們期盼已久的收穫季節到了,可收成比往年更差。一方面是由於天氣不好(不僅是在米蘭,大多數週邊地區亦如此);另一方面則是由於人爲的原因。上文我們提起過的那場戰爭,造成了很嚴重的破壞和浪費,使得戰場附近的部分地區有了比平常更多的荒廢的、未被開墾的土地,農民們不再靠勞作爲自己和他人換取食物,他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到處流浪,以乞討爲生。政府貪婪而又不明智地胡亂徵收賦稅,種種苛捐雜稅令農民不堪重負,還有駐紮在當地的軍隊(當時的歷史文獻視他們爲入侵的敵寇)即使在和平的日子裏也肆無忌憚地進行搜刮,以及不能在此一一列舉的其他原因,導致了整個米蘭地區現在這悲慘的局面。我們眼下所說的這一事件的詳情,就好比是一種慢性疾病的突然發作。那少之又少的收成還沒來得及入庫,爲軍隊提供食物的號令又傳達下來了,隨之而來的對糧食的糟蹋使老百姓的口糧緊缺了起來,人們很快就感覺到了糧食的匱乏,這種匱乏引發了痛苦的、不可避免的、而於少數人有利可圖的結果,那就是糧食價格的飛漲。
不過,當糧食的價格上漲到一定程度時,總是有人——總是有許多人有這種看法(這種看法時至今日一直存在,甚至在許多學者就此問題發表了無數著作之後,人們仍然持有這種看法,當時的情形自不待言!)——那就是導致糧食價格飛漲的原因並不是由於糧食缺乏。他們忘記了自己也曾預測過糧食的歉收,突然覺得糧食其實是充足的,只是那些囤積居奇的商人沒有儘可能地出售,供人們消費。這種觀點非常的荒謬可笑,不過卻平息了他們的怒氣,滿足了他們的希望。那些囤積糧食的商人們,不管是真實的還是人們想象的,那些大地主,還有購買糧食的麪包鋪老闆,總之,所有那些有點兒或有很多糧食的人,或者是被認爲多少有點兒糧食的人,都被指責爲是造成糧食匱乏和物價上漲的罪魁禍首。他們是衆人廣泛抱怨的對象,是各個階層的人們憎恨的對象。老百姓能夠確切地說出哪兒有滿是穀物的庫房和糧倉,有的庫房和糧倉裏穀物多得裝不下,還向外溢出,甚至要用柱子來支撐。他們還指明糧袋的數量,儘管說得有些誇張。他們還肯定地說大量的糧食被悄悄運到其他地方;可能其他地方的人也同樣地認定他們那裏的糧食也被偷偷運到了米蘭。他們懇求當地官員採取預防措施,採取當時最公正的、最簡單的、最合適的措施,將那些藏起來的、囤積的或埋着的糧食找出來,讓大家享用。因此,地方官員也採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固定每件商品的最高價、威脅要懲罰那些拒絕出售糧食的人,還頒佈其他一些類似的法令。然而,所有這些預防措施,無論多麼有力,都不能減少人們對糧食的需求,也不能在收穫季節外產出糧食來。這些預防措施也並不能吸引其他糧食充足的地區將他們的糧食運到米蘭。因此,糧食的匱乏繼續着,並且事態越來越嚴重。人們將那樣的結果歸咎於預防措施的軟弱無力,大力宣稱應採取更加有力、更加果斷的措施。不幸的是,他們心中已有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在總督貢扎羅·費爾南德斯·德科爾多瓦離開米蘭駐紮在蒙費拉託指揮卡薩萊戰役期間,暫由同爲西班牙人的安東尼奧·費雷爾大臣代理其職務。安東尼奧·費雷爾明白(誰會不明白呢?)給麪包限定一個適當的價格是人們最想看到的事。他認爲(這正是他的錯誤所在)自己的一個命令就足以辦成此事。於是他固定了糧食的官價(這裏稱爲商品的價目表),如果穀物的一般售價爲三十三拉,那該穀物最高可賣到八十拉。他這樣做,就好比是一個年老的女人以爲將自己受洗禮時的信仰給改了,自己又能重獲新生一樣。
那些規定既非不合理也非不公正,只是不切實際,多數情況下都未執行。但是,民衆眼見自己的要求總算變成了法律,當然不能忍受這僅僅只是一種形式,於是便仔細觀察着這些命令的執行情況。他們即刻跑到了麪包鋪,要求麪包按官價出售。他們的要求是如此堅決,並伴着威脅的語氣,彷彿激昂的情緒、力量和法律一起賦予了他們如此姿態。我們也不必再問麪包鋪老闆們是否會接受這一要求。他們將袖子卷得高高的,不停地拿起麪糰,將其放進烤箱,再將烤好的麪包拿出來。至於跑來麪包鋪的人們,他們隱約覺得自己的行爲太暴力而不會持續太久,便紛紛包圍着麪包鋪,享受着他們短暫的好運。每個讀者都能想象到,看到麪包鋪老闆比平常更累、更辛苦,卻還要賠錢,當時的羣衆會是多高興。但是,由於地方官員一方面威脅說要進行懲處,另一方面人們又糾纏不休,麪包鋪老闆要是服務時稍有怠慢他們就會抱怨,還恐嚇麪包鋪老闆說要用世界上最嚴厲的法律來懲處他們。麪包鋪老闆們沒有辦法,只能埋頭苦幹,他們不停地和麪、烤麪包、從爐子裏取麪包和賣麪包。不過,要讓麪包鋪老闆們繼續這樣幹下去,單靠嚴厲的法令以及恐嚇他們是不夠的,要考慮他們的承受力,要是這樣的情況再持續久一點兒,他們也就幹不下去了。他們不停地向當局陳述,說他們承擔的任務是如何不近情理、不堪忍受,他們抗議說要把木鏟扔進爐中燒掉,撒手不幹了。然而,他們仍繼續這樣堅持着,希望有朝一日首席大臣能理解他們的苦衷。但是,安東尼奧·費雷爾——一個如今被稱作非常有個性的人物——答覆說,麪包鋪老闆在過去獲得了大量的收益,而且來年收成好時仍然會獲得好的收益,因此給公衆一些補償既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他們還是得繼續幹下去。或許,他真的很相信他給別人講的道理是正確的;又或許他已從法令頒佈後的結果看出這種法令是不能維持下去的,想將廢除法令一事留給其他人來做。現在有誰能看透安東尼奧·費雷爾的心思呢?不過,可以確定的就是他沒有放鬆一點兒自己所定下的法令。最後,十夫長們(由貴族組成的市政機構,延續到1796年)致函總督大人,稟告了此事,希望他能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擺脫當時的困境。
貢扎羅先生正埋頭於戰爭事務,讀者們肯定能想到他會怎麼做:他任命了一個委員會,授予其所有的職權,以竭力制定一項可實施的麪包價格,這樣,雙方的利益就都得到了照顧。委員會的成員們聚集在了一起,或者用當時西班牙流行的一句行話來說叫委員們召開例行會,在經過無休止地問候、寒暄、發言、嘆息、小聲嘀咕、空洞的提議和敷衍之後,他們一致認爲有必要通過一項決議。由於明白自己正在打一張重要的牌,並確實沒有其他的辦法,他們最後一致同意提高麪包的價格。麪包鋪老闆們再次鬆了口氣,不過民衆卻十分惱怒。
倫佐到達米蘭的頭一天晚上,街道和廣場上擠滿了人。他們被共同的憤怒驅使至此,都懷着共同的想法。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他們都成羣結隊地聚集在此處。他們事先並沒有一起商量過,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了一起,就像是灑落在斜坡上的雨滴,漸漸匯流到了一處。他們的每一次交談都增強了公衆的信念,喚起了聽衆和講話者本人的激情。在騷動不安的人羣之中,自然也有一些冷眼旁觀的人,他們安靜地站在那裏,關注着事情的發展,眼看着一盆清水慢慢變得渾濁,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滿足之感。他們故意講些流氓痞子所編造的,情緒激動之人易於相信的故事和說法,使水變得更加渾濁,好使自己能渾水摸魚。那晚,數千人帶着一種模糊的感覺進入了夢鄉,他們都覺得自己必須做點兒什麼事,而且肯定會做些什麼事。不到黎明,大家又聚集到了一起,小孩、婦女、男子、老人、工匠、乞丐,所有的人都自發地聚在了一起。這兒,混亂的噪聲此起彼伏;那兒,一個人在大聲演說,聽衆鼓掌喝彩;這個人向緊挨着自己的人詢問剛剛別人問過他的那個問題;那個人也跟着傳到自己耳朵裏的吶喊聲起鬨;到處都是爭論聲、恐嚇聲和驚歎聲;那爲數不多的幾個字眼,竟成了滔滔不絕的話題。
隨意的一個契機、一個開端、一個動力,就能使語言轉化爲行動,而且還不需要等多久。快到黎明時分,許多小夥計從麪包鋪裏蜂擁而出,揹着一大筐麪包去送給他們的常客。這些可憐的孩子剛一出現在人羣中,就如同一根燃着的爆竹落進了彈藥庫一樣。“看,這裏有麪包。”數以百計的聲音立刻同時喊道。“啊,真是麪包,但是卻是爲那些富有的人準備的,而他們卻想餓死我們。”其中一個人說道,並向一個夥計走去,把手搭在揹筐的邊緣,搶過揹筐大聲吼道:“讓我們瞧瞧!”小夥計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繼而又變得很蒼白。他渾身發抖,想說“讓我們走吧”,但是卻沒有說出口。他鬆開雙臂,竭力從綁揹筐的繩子裏掙脫出來。
“放下筐子!”人們立刻吼道。很多人把揹筐抓住,把它放在地上,並把蓋住揹筐的那塊布扔向空中,一股香味瀰漫在周圍。“我們同樣是基督教徒,我們也得有面包喫。”第一個人說。他拿出一塊麪包高舉在空中,好讓衆人看見,然後便喫起來。頃刻間所有人都伸手去揹筐裏搶麪包,只一瞬間的工夫,麪包就被一搶而空。那些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搶到的人看到別人搶到了麪包,心中不由得憤懣起來,卻又發現這事兒很容易得手,便又得到了鼓舞,成羣結隊地到別處去搶,一旦遇到裝滿面包的揹筐,他們就將揹筐一掃而空。事實上都沒有必要去攻擊那些送麪包的小夥計,這些倒黴的孩子們在路上,眼見事態不妙,便立馬自覺地放下揹筐,撒腿就跑。那些什麼都沒有搶到的仍然佔多數,即使搶到了麪包的人也仍不滿足,甚至有一些人又混入到那些決定再次挑起風波的人羣裏,大吼道:“去麪包鋪,去麪包鋪!”
在名爲塞爾維的大街上老早就有一家麪包鋪,時至今日那家店還開着,且保留着原來的名字。這個名字在托斯卡納語中叫作“瘸子麪包鋪”,而在米蘭方言中,這個名字卻是由一些不規則的、罕見的,甚至粗魯的音節組成,以至於在意大利官方語言中都找不到表示那些音節的字母。人羣朝着這個方向走去,麪包鋪裏的人不停地質問那丟下面包獨自逃跑的可憐的小夥計,他嚇得面色蒼白,心裏很不安,小聲地描述着他剛剛經歷的悲慘遭遇,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人羣發出的嘈雜聲,這聲音越來越近,他們甚至看到了人羣中領頭的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