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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單四嫂子待她的寶兒,實在已經盡了心,再沒有什麼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sup>〔4〕</sup>;收殮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後來王九媽掐着指頭子細推敲,也終於想不出一些什麼缺陷。
這一日裏,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櫃便替單四嫂子僱了兩名腳伕,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喫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喫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於是他們終於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她接連着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她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她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她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牀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她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着她,太空的東西四面壓着他,叫她喘氣不得。
她現在知道她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着。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着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喫茴香豆,瞪着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彷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現在怎麼了?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說過:她是粗笨女人。她能想出什麼呢?她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她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裏,你給我夢裏見見罷。」於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她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於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擠着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裏。只有那暗夜爲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裏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裏嗚嗚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