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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囂伯和他自己討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並排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襪子,捲到膝蓋底下。後來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裏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菸,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着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迴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着,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轎伕在綉花襖底下露出打補丁的藍布短袴,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墵子裏探出頭來的肉蟲。轎伕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爲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裏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當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爲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討,一隻手肘抵在爐臺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結了婚覺得怎麼樣?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很好。」說過之後臉上方纔微微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一九四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