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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孃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孃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爲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爲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曆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週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着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裏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捱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堂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啓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啓蒙的。祖父認爲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捱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捱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鍾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着去。伯父花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喫(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花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裏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裏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獃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裏的「獃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裏不藏。鍾書喫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裏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棒(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團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裏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爲「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着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孃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莊園,鍾書成天跟着莊客四處田野裏閒逛。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孃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着伯父伯母喫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喫足玩夠,還穿着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捱打。父親不敢當着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就着實管教,因爲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喫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裏的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藥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處有一個個砌着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爲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裏,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準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着個女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扇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鍾韓手巧,能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蔘」,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鍾書父親負擔了。伯母孃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裏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鍾書的學費、書費當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鍾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爲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見老師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堂上老師講什麼,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捻子爲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就沒法寫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頭蘸着墨水寫,當然寫得一塌糊塗,老師簡直不願意收他的練習簿。
我問鍾書爲什麼不問父親要錢。他說,從來沒想到過。有時伯母叫他向父親要錢,他也不說。伯母抽大煙,早上起得晚,鍾書由伯母的陪嫁大丫頭熱些餿粥喫了上學。他同學、他弟弟都穿洋襪,他還穿布襪,自己覺得腳背上有一條拼縫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見。雨天,同學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釘鞋,而且是伯伯的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一次雨天上學,路上看見許多小青蛙滿地蹦跳,覺得好玩,就脫了鞋捉來放在鞋裏,抱着鞋光腳上學;到了教室裏,把盛着小青蛙的釘鞋放在抬板桌下。上課的時候,小青蛙從鞋裏出來,滿地蹦跳。同學都忙着看青蛙,竊竊笑樂。老師問出因由,知道青蛙是從鍾書鞋裏出來的,就叫他出來罰立。有一次他上課玩彈弓,用小泥丸彈人。中彈的同學嚷出來,老師又叫他罰立。可是他混混沌沌,並不覺得羞慚。他和我講起舊事常說,那時候幸虧糊塗,也不覺得什麼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