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鍾書跟我講,小時候大人哄他說,伯母抱來一個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點兒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時候他伯父已經去世,「南瓜精」是舅媽、姨媽等晚上坐在他伯母鴉片榻畔閒談時逗他的,還正色囑咐他切莫告訴他母親。鍾書也懷疑是哄他,可是真有點擔心。他自說混沌,恐怕是事實。這也是家人所謂「癡氣」的表現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現,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總記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時候他不會分辯左右,好在那時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腳。後來他和鍾韓同到蘇州上美國教會中學的時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亂穿。在美國人辦的學校裏,上體育課也用英語喊口號。他因爲英文好,當上了一名班長。可是嘴裏能用英語喊口號,兩腳卻左右不分;因此只當了兩個星期的班長就給老師罷了官,他也如釋重負。他穿內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後顛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顧前後掉轉,結果還是前後顛倒了。或許這也是錢家人說他「癡」的又一表現。
鍾書小時最喜歡玩「石屋裏的和尚」。我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以爲是什麼有趣的遊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裏,放下帳門,披着一條被單,就是「石屋裏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麼好玩。他說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裏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着自言自語。這大概也算是「癡氣」吧。
鍾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了。鍾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正經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水」連累了嗣給長房的鍾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一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小萎弱。上首的樹當然就代表長房了。伯父一次私下化錢向理髮店買了好幾斤頭髮,叫一個佃戶陪着,悄悄帶着鍾書同上祖墳去,把頭髮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鍾書說,要叫上首的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那時候鍾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感覺到那是伯父揹着人乾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裏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爲伯父保密。
鍾書十四歲和鍾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美國聖公會辦的學校)。父母爲他置備了行裝,學費書費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鍾韓同往蘇州上學,他功課都還不錯,只算術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回家。鍾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說世界》、《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姿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轉輾回家,假期已過了一半。他父親回家第一事是命鍾書鍾韓各做一篇文章;鍾韓的一篇頗受誇讚,鍾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鍾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時的窘況:家人都在院子裏乘涼,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捱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奮讀書的志氣。鍾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進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讚許。他也開始學着作詩,只是並不請教父親。一九二七年桃塢中學停辦,他和鍾韓同考入美國聖公會辦的無錫鋪仁中學,鍾書就經常有父親管教,常爲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鍾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捱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一次他代父親爲鄉下某大戶作了一篇墓誌銘。那天午飯時,鍾書的姆媽聽見他父親對他母親稱讚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報信,當着他伯母對他說:「阿大啊,爹爹稱讚你呢!說你文章做得好!」鍾書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稱讚,也和姆媽一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上有鍾書父親的序文。據鍾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鍾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鍾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捱了不少「爆栗子」呢。
鍾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後,鍾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可惜鍾書所有的家書(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鍾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饒餘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臺灣寫了一篇《清華的回憶》(注二),有一節提到鍾書:「同學中我們受錢鍾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於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閒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鍾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鍾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鍾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爲他和鍾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個能解決的問題,鍾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後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裏頗爲流傳,鍾書曾得意地畫給我看。一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鍾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不住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