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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清華大學第五級畢業五十週年紀念冊》(一九八四年出版)轉載此文,饒君已故。
鍾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着藥名和藥性。每服一付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乾淨、吸水,鍾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裏的「詩中之畫」。他爲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爲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像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爲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着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
鍾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喫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裏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着作,他像小兒喫零食那樣喫了又喫,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喫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着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裏也提到。鍾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麼精密。後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鍾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鍾書》裏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鍾書的「癡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着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喫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餘的「癡氣」往往發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鍾書變着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於是一羣孩子圍着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捱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裏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裏的東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裏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爲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裏,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裏去了。
鍾書的「癡氣」也怪別緻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爲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裏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裏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爲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爲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鍾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爲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裏。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