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專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謎 (第2/10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1940年芬蘭戰役結束,蘇聯和芬蘭交換戰俘。一排一排地迎面交換。芬蘭人走到自己人那邊時,互相擁抱握手。我們這邊不是這樣,就像遇到敵人一樣對待我們。“弟兄們!同胞們!”爸爸他們向自己人跑去。“站到一邊去,否則我們就開槍了!”士兵帶着軍犬把自己的戰俘隊伍包圍住,趕入特別準備的木板營房中,四周繞着鐵絲網。審訊開始……“你怎麼被俘的?”調查員問爸爸。“芬蘭人把我從湖裏拉上岸的。”“你是叛徒!只顧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祖國。”爸爸也認爲自己有罪。他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連個審判都沒有,就把他們都趕到操場上宣讀命令:以叛國罪判處六年勞改。馬上押送到沃爾庫塔。他們在那裏的永久凍土上修建鐵路。天啊!那是在1941年……德國人已經快打到莫斯科城下,然而沒有人告訴他們戰爭已經開始——因爲他們是敵人,會爲此而高興的。白俄羅斯已經全部被德軍控制,他們奪取了斯摩棱斯克。當爸爸他們得知這一切,馬上希望上前線,於是給集中營的領導寫信,給斯大林寫信。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們這些豬,就在後方工作到勝利吧,我們不需要叛徒上前線。於是他們……當然有我爸爸……我是從爸爸那兒聽到這些故事的,他們全都哭了。(沉默)
本來可以帶您去見一些當事人的……不過爸爸已經不在了。勞改營縮短了他的生命。再加上改革。他內心很痛苦,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不知道國家怎麼了,黨怎麼了。我們的爸爸……在勞改營六年中間,已經忘記了蘋果和捲心菜,忘記了牀單和枕頭,每天三頓只給他們喫粥和麪包渣。二十五人睡在一起,木牀板直接放在地板上,沒有牀墊子。我們的爸爸……他行爲很古怪,和別人的爸爸不同。他不允許鞭打馬或牛,也不許踢狗。我總是覺得爸爸很可憐。其他男人就取笑他:“嘿,你算是什麼男人啊?娘兒們似的!”媽媽爲他這樣子而哭。因爲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對手上拿着的一個白菜頭,都會看半天,西紅柿也是……起初他從來沒有一句話,什麼都不跟我們說。十年之後他纔開口,就是不久之前……是的。有段時間他在勞改營搬運死屍。一天要處理十到十五具屍體。活人要自己走回到營房,死了的就放在雪橇上。上邊還下令他們必須把死者身上的衣服剝下來,躺在雪橇上的裸屍,就像一隻只跳鼠。這都是我爸爸說的,我聽到很困惑。那種感覺……讓人心裏很亂。在勞改營的頭兩年,誰都不相信能活着出來;刑期五六年的人還會回憶家庭,刑期十至十五年的人從來不提家庭。他們誰都不敢想,不管是妻子,還是孩子,或者父母,都從來不提及。“如果你想家的話,那你是活不下去的。”這也是爸爸的原話。但我們一直在等着爸爸。“爸爸會回來的……爸爸會不認識我了吧……”“我們的好爸爸……”我們好想多叫一次“爸爸”。他終於回來了,那天奶奶在籬笆門外看見一個穿着士兵大衣的人,就問:“當兵的,你找誰呀?”“媽媽,你都不認識我了?”奶奶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突然就暈倒在地上。爸爸就這樣回來了。他全身都凍僵了,腿腳和手臂都不能夠暖過來。媽媽呢?媽媽說,爸爸從勞改營回來以後變得和善了。她本來很害怕,別人嚇唬媽媽說,從勞改營回來的人都變得很兇惡。可是我們的爸爸回家是想過好日子的,在所有情況下,他嘴上都掛着那句諺語:“鼓起勇氣吧,更壞的事情還在前面呢!”
我忘記了……忘了這是在哪裏發生的。在什麼地方?在勞改營嗎?人們四肢着地在大院子裏爬行和喫草。滿眼都是皮膚粗糙的營養不良者。爸爸活着的時候,從沒有任何抱怨,他知道“一個人要活下去,只需要三樣東西——麪包、洋蔥和肥皂”,只有三樣東西……這就是全部。我們父母這代人已經不在了,如果誰留下來,那麼他們應該被送進博物館,存放在玻璃後面,不能用手去碰。他們經歷了多少苦難啊!當爸爸平反時,只給他發了雙倍的士兵軍餉,就補償了他全部的苦難。但我們家裏很長時間裏都高掛着斯大林的巨幅畫像,很長時間,我記得很清楚。爸爸活得很大度,他認爲那個時代就是這樣。那是一個殘酷的時代。但是人們建設了強大國家,戰勝了希特勒!這些都是爸爸的話……
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嚴肅認真的女孩子,是一個真正的少先隊員。現在人們都認爲以前加入少先隊都是被迫的,其實從來沒有被迫。那個時候所有孩子都夢想成爲少先隊員。走在一起,敲着小鼓吹着小號唱着歌曲:“親愛的邊疆多美好/親臨其境更可愛!”“百萬雛鷹飛向高空/我們爲國家而自豪。”可是我家畢竟有個污點,就是爸爸進過監獄,媽媽因此很擔心我不能加入少先隊,或不能很快入隊。我也很想和大家一起進步,這是必須的。“你支持誰:月亮還是太陽?”班級裏的男孩們對我進行審訊。回答可得非常小心:“月亮。”“正確!你支持蘇維埃國家。”要是你說“太陽”,那就是你“支持該死的日本人”,他們經常這樣對我進行嘲諷和捉弄。我們那時候彼此發誓都會這樣說,“以少先隊員的誠實”或“向列寧保證”。最毒的發誓是“向斯大林保證”。連父母都知道,如果我說向斯大林保證,那就說明我沒有說謊。天啊!我現在回憶的不是斯大林,而是在回憶自己的一生……我報名參加課外小組,學習演奏手風琴。媽媽也因爲工作優秀而獲得過突擊手獎章。我可以說沒有任何缺點,就像在兵營生活一樣……在勞改營時爸爸經常看到有教養的文化人,他在別處再也沒見過這麼有知識的人。有些人會寫詩,他們往往都能生存下來。他們還祈禱,就像聖徒一樣。我爸爸也想讓他所有的孩子接受高等教育,這是他的夢想。而我們四個孩子真的都大學畢業了。但是他也教我們犁地和割草。我很擅長乾草裝車和曬草堆。爸爸一直認爲“身有薄技,走遍天下”。他是對的。
我現在很願意回憶往事……我想弄明白過去是怎麼過來的。不僅我自己的生活,還有我們的,蘇聯的經歷。我不是一味讚揚自己的人民,既不誇耀共產黨員,也不很喜愛我們共產黨的領袖們。今天尤其如此。他們打碎了一切,全都資產階級化了,人人只想過好日子,生活甜蜜。除了消費還是消費。都是在掠奪!我們的共產黨也不是原來那些人了。有的共產黨員年收入幾十萬美元,成了千萬富翁!在倫敦有公寓,在塞浦路斯有宮殿。他們還是共產黨員嗎?他們的信仰都去哪兒了?但是你要是提出這個問題,別人就都像看傻瓜一樣看你。“不要對我們講蘇聯童話。現在不需要這個了。”他們把這個國家毀了!把國家賤賣了。這是我們的祖國啊……有人可以一邊罵馬克思一邊環遊歐洲。這個時代和斯大林時代一樣,都很可怕。我會爲自己的話負責!您寫下這個了嗎?我不信。(我看她確實不相信)早就沒有了區黨委,也沒有了州黨委。人們和蘇維埃政權分手了。可是又得到了什麼?戒指、巧克力……小偷政權,搶劫一樣啊,誰夠快誰就能搶到餡餅。我的天!那個丘拜斯[2],他搞“工頭式改革”,現在他到處吹牛,周遊全世界演講。說是在其他國家建立資本主義要幾百年,而在我們國家用外科手術方法,只用三年時間……如果有人偷竊,謝天謝地,但願他們的孫子輩成爲遵守秩序的人。呵!這些民主派……(沉默)他們按照美國體型剪裁西裝,他們聽山姆大叔的。可是美國西裝不適合我們,一坐下來就出洋相了。不是嗎?不是追求自由,而是追求牛仔褲,追逐大超市,買的是鮮豔包裝。現在我們商店裏倒是什麼都有,琳琅滿目,但是香腸堆成山與幸福無關。這是榮譽問題。曾經的偉大人民!如今卻產生推銷員和強盜,產生店鋪夥計和經理。
戈爾巴喬夫上臺了,他們開始大談列寧主義原則迴歸。這相當鼓舞人心,激發全社會的熱情。人民早就期待變化了。當時大家很相信安德羅波夫[3],對,他是一個克格勃……怎麼和您解釋呢?人們已經不再害怕蘇共。男人們可以在啤酒館內外大罵共產黨,克格勃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你說怎麼辦!都變成記憶了。我們都知道鐵腕,燒紅的鐵,葉若夫[4]的手套,這些傢伙能夠維持秩序。我們不想重複平庸,但是韃靼人毀了我們的基因,建立了農奴制……我們都習慣於打壓人民,不打壓就一事無成。爲此安德羅波夫開始“擰緊螺絲帽”,因爲所有人都遊手好閒了:工作時間去看電影,去澡堂洗澡,去購物喝茶。民警展開了突擊搜查,檢查身份文件,直接上街糾察,在餐廳、商店抓住懶散遊蕩者,勒令他們去工作。要麼罰款、要麼辭退。可惜安德羅波夫患了嚴重疾病,很快就去世了。我們那時一直在爲領袖們送葬、送葬。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在戈爾巴喬夫之前流傳最廣的笑話是:“現在播出塔斯社消息。你們以爲是個大玩笑,但是排隊上崗的蘇共中央總書記又去世了……”哈哈哈,人民在廚房裏大笑不已,我們也在自己的廚房裏大笑。在自由的方寸之地,在廚房裏喋喋不休。(笑)我記得特別清楚,在交談時一定要大聲開着電視機或收音機廣播。這是一門科學。人們互相學習如何用計謀讓電話監聽的克格勃根本聽不到我們聊天的內容:撥動一下數字盤(老式電話都是撥號盤),在數字洞中插入一支鉛筆固定住,當然用手指也可以,不過指尖會很累。也許您也學過這招吧?還記得嗎?需要說一些“祕密內容”的時候,就要距離電話聽筒兩三米遠。那時候,打小報告和竊聽電話這種事情到處都是,整個社會從上到下告密成風,就連我們區黨委的人也互相猜疑:我們當中誰會告密?後來弄清楚了,我懷疑過的一個人其實是無辜的,但是告密者往往不止一個人,而是有好幾個人。有些人是我從來都想不到的……其中之一竟然是我的女清潔工。一個友善和氣的女人。她倒是很不幸,丈夫是酒鬼。我的天啊!連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本人也提心吊膽……我讀過他的一篇專訪,說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談到保密內容時也是這樣做:把所有電視機和廣播放到最高音量。這通常都是最基本的動作。要是有很認真的談話,就得邀請人家到城外的別墅去。他們在那裏走進樹林,一邊散步,一邊談話。鳥兒是不會告密的……那個時候誰都擔驚受怕,連被別人害怕的人自己也害怕。我就一直很害怕。
關於蘇聯時代的最後幾年,我還記得什麼?揮之不去的羞辱感。因爲胸前掛滿獎章和紅星勳章的勃列日涅夫,因爲被人民稱爲舒適養老院的克里姆林宮,因爲空空的櫃檯。我們總是完成或超額完成計劃,但是商店還是空空如也,我們的牛奶去哪兒了?豬肉去哪兒了?我現在還不明白,這些東西怎麼都消失了。商店開門一小時後牛奶就沒有了。午飯過後售貨員就待在洗得乾乾淨淨的盤子架子旁邊了。在貨架上,三升的樺樹汁罐和鹽包不知何故總是溼漉漉的。罐子裏原來裝的是鯡魚。真相大白!香腸剛剛擺上櫃檯就馬上被一搶而空,小灌腸和餃子這些美味佳餚也都是這樣。區委會總是會分發一些東西給下邊:給這個工廠十臺冰箱和五件皮大衣,給那個集體農莊兩套南斯拉夫傢俱和十件波蘭女式小包,還有鍋和女性內衣、褲襪……這樣的社會只有在恐懼中維持。在非常時期,就得有較多的槍決和逮捕。現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和集中營勞改營一起結束了。需要另外一種社會主義。
改革開始了……有那麼一瞬間人們再次被我們所吸引,一些人要求入黨,大部分人抱有期待。那個時候的人們都是那麼天真,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共產黨員還是反蘇分子,全都是浪漫主義者。今天我們才爲這些而羞愧,爲天真而慚愧。大家都在爲索爾仁尼琴,那位從美國佛蒙特州回來的偉大老人祈禱!不只是索爾仁尼琴,很多人都已經明白,我們不能夠繼續這樣活着,不能這樣生活了。我們都在自欺欺人。共產黨員們也都明白這一點,您相信不相信我?共產黨中有不少聰明誠實的人,心地真誠的人。我就認識這樣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經常能遇到這樣的人,像我父親那樣的人……不過父親沒有被接受入黨,黨讓他喫過很多苦,但是他卻依舊相信黨。相信我們的黨和國家。他每個早晨都是從讀《真理報》開始,一份《真理報》從頭看到尾。沒有黨證的共產主義者比持有黨證的黨員要多得多,他們是精神黨員。(沉默)在所有的遊行中,他們都高舉這樣的標語:“黨和人民融爲一體!”——這不是空話,是真的。我這麼說沒有偏向任何人,我實事求是。大家全都忘記了……很多人入黨是憑着良心,不僅是爲了找份職業或務實考慮:如果我不是黨員,要是偷了東西就會把我抓起來;如果我入了黨,再偷東西的話,就不會入獄而只是開除黨籍。我很反感有些人在談到馬克思主義的時候那種輕蔑和不屑的樣子,他們甚至要把馬克思主義扔進垃圾箱!送進廢品場!這是個偉大的學說,經受過所有壓制,也一定能夠承受我們蘇聯這次失敗。因爲很多理由……社會主義不僅僅有勞改營、政治告密和鐵幕,也是正義和光明的世界:公平分享、同情弱者、善良待人,而不是自私自利。
領導們都是這樣對我說的:在別人都沒有汽車時,我們是不能買車的。那時候沒有人穿範思哲西裝,也沒有人在邁阿密買房產。我的天啊!當時蘇聯領導人生活水平也不過就是現在商人的平均水平,遠沒有寡頭那麼高。甚至可以說挺清貧的!他們也沒有爲自己建造那種用香檳淋浴的豪華遊艇。想想看吧!像電視廣告播出的那樣:一個鍍金浴室的價格,就相當於一套兩居室了。您能告訴我這是給什麼人準備的嗎?連房門把手都是鍍金的。這就是自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什麼都不是,等於零,在生活的最底層,但是蘇聯時期他可以寫信給報紙,走進區委會投訴,給領導或者不好的服務提意見,也可以舉報丈夫不忠……我不否認這些也都挺愚蠢,但是今天有誰還會聽普通人說話?誰還需要普通人?您還記得蘇聯時期的街道名稱吧,冶金學家大街、愛好者大道、工廠街、無產階級大街……那時候,小人物是受重視的,可以發表宣言,上電影屏幕。就像您說的,現在誰都不必遮遮掩掩了。沒有錢就走開!躲到長凳下面去!街道重新命名了:小市民大街、商人大街、貴族大街,我甚至看到連香腸的商標上寫的也是“公爵夫人”牌,還有“將軍”牌紅酒。反正就是拜金主義和成功者崇拜。強者生存,實力制勝。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腦有智慧,很多人只能用蠻力掠奪他人。一部分人的天性就是,如果他們自己不行,就和別人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