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專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謎 (第5/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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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生活卻變得越來越糟糕。很快,除了書籍,什麼都買不到了。貨櫃上只剩下書籍了……
<h4>葉蓮娜·尤里耶夫娜:</h4>
1991年8月19日,我照例來到區黨委。在走廊裏我就聽到各個樓層所有辦公室的收音機都開着。女祕書告訴我,“一號”(第一書記)讓我去他那兒一下。我過去了。“一號”的辦公室開着電視機,音量很高,他一臉愁容,坐在收音機旁邊,一會兒調到“自由電臺”,一會兒調到“德國之聲”和BBC,有啥聽啥。桌上放着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的名單。他對我說:“只有瓦連尼科夫讓我尊敬,畢竟是將軍,在阿富汗打過仗。”這時,第二書記和組織部長陸續進來了,我們開始談話。“太恐怖了!會流血的。血流成河。”“不會所有人流血,但必須有人流血。”“早就該挽救蘇聯了。”“會堆屍如山啊。”“瞧吧,老戈玩砸了,終於有正常人出來了,將軍登場掌權了。胡鬧該結束了。”最後“一號”發話了,決定不開每天上午例行的工作會議,有什麼可報告的?任何指令都無法執行了。當着我們的面,他又打電話給警察局問:“你們有什麼消息嗎?”“什麼消息都沒有。”大家接着談戈爾巴喬夫,他到底是真的病了,還是被逮捕了?結果呢,大家越來越傾向於第三種可能——戈爾巴喬夫和家人一起溜到美國去了,不然還有哪裏可去啊?
我們就這樣整天坐在電視機和電話旁邊,心惶惶然:上面到底誰在掌握權力呢?大家都在焦急等待。實話告訴您,那時候我們只有等待。一切都有些像赫魯曉夫被推翻時那樣。又開始了往事的回憶……當然現在的談話有了新主題——自由。自由是什麼?自由對於我們人類來說,就像猴子想戴眼鏡一樣,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到處都是小商小販,但是他們不需要精神啊。我記得前幾天遇到以前給我開車的司機,這可是一個精彩的故事……那個小夥子退役後直接就到我們區委了。當司機關係廣路子多,他開心死了。但改革開始後,允許搞公司了,他就從機關離開去做生意。這樣一來,我簡直認不出他了:他剃一個光頭,穿皮夾克和成套的運動服。我明白那是他們這種人的標準服飾。他吹牛說他一天賺的錢超過區委第一書記一個月的工資。他做的是穩賺不賠的生意——牛仔褲。他和別人合夥租用了一家普通洗衣店,在那裏仿製名牌瓦倫基石磨牛仔褲。工藝很簡單(真是窮極智生):把普通廉價牛仔褲扔進氯漂白劑溶液中,裏面加上碎磚頭,煮上幾小時,在褲子上加上條紋、污漬、圖案,就成了抽象藝術。烘乾後再貼上“西部牛仔”的標籤就成了。我忽然間產生一個念頭:如果一切都不變的話,這些個牛仔褲的“倒爺”很快就會來管理我們的,他們可是新經濟政策的產物啊!會由他們來提供所有人的喫穿用,不管這有多麼可笑。工廠建在地下室裏,產品就這樣出貨了!現在這個小夥子已經是百萬富翁或者億萬富翁了(對我來說一百萬和十個億是一樣的),還是國家杜馬議員,在加那利羣島有一幢樓,在倫敦也有一幢樓。沙皇時代,在倫敦居住的是赫爾岑和奧加遼夫[15],現在變成了這些人,我們的“新俄羅斯人”……牛仔褲、傢俱和巧克力大王,還有石油大亨。
晚上九點,“一號”再次召集大家到他辦公室開會。地區克格勃局長報告形勢,他談到人們的情緒。按照他的話說,人民是支持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的,沒有表現出憤怒,所有人都討厭戈爾巴喬夫。除了鹽巴,市面上什麼都要憑票購買,伏特加根本買不到。克格勃人員在整個城市奔走,到處記錄人們的對話。人們一邊排着隊搶購,一邊還在爭吵:“政變了!國家會怎麼樣啊?”“你家裏還能翻出什麼東西?只有一張空牀了吧。還有伏特加。”“自由就是這樣結束了。”“啊哈!自由就像香腸一樣被切掉了。”“有誰還想嚼口香糖,還想抽萬寶路香菸啊。”“早就應該這樣啦!國家瀕臨崩潰!”“戈爾巴喬夫是猶大!他想把祖國拿去換美元。”“看來要流血了。”“我們不可能不流血……”“爲了拯救國家,拯救黨,我們需要牛仔褲、漂亮的女內衣和香腸,而不是坦克。”“想要過好日子?去你的吧!別想了!”(沉默)
一句話,人民在等待,等着看我們怎麼做。黨委圖書室的偵探小說到晚上全都沒有了,全都被拿走了。(笑)我們這些人本來是應該讀列寧著作而不是偵探小說的。列寧和馬克思的書,就是我們的聖經。
我還記得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的記者發佈會,亞納耶夫的手一直在顫抖。他還在那兒爲自己辯護:“戈爾巴喬夫值得尊敬……他是我的朋友……”他的眼睛都不敢跟人對視……看到他膽怯的眼神,我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這不是能夠成事的人,不是可以期待的人。他們是侏儒,是平庸的黨務官僚……靠他們哪兒能拯救國家!哪兒能拯救共產主義!他們誰都救不了……從電視屏幕上看,莫斯科的街道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人的海洋!在火車總站和城外的火車站,人民都在湧向莫斯科。葉利欽站到了坦克上,向人們分發傳單。“葉利欽!葉利欽!”人羣像唱聖歌一樣齊聲高喊:“勝利了!”(她神經質地摩搓着檯布的邊緣)
這桌布就是中國產的,整個世界充滿了中國商品。中國就是成功處理緊急狀態的國家……我們現在在哪兒?已經成了第三世界國家。那些曾經大喊“葉利欽!葉利欽!”的人現在都去哪兒了?他們以爲我們將要生活在和美國德國一樣的國家,其實是生活在哥倫比亞了。我們輸了,輸掉了國家……當時我們有一千五百萬共產黨員啊!黨是能夠做到的,但是人們背叛了它……一千五百萬黨員當中居然找不出一個領袖,一個都找不出來。而對方就有領導人,就是葉利欽!我們都輸光了!至少有一半的國民希望我們能勝利吧。現在這個國家沒有了,已經成了另一個國家。
那些自稱共產黨員的人,突然宣稱他們從小就仇恨共產主義。他們放棄了自己的黨證。一些人是默默地把黨證交上來,還有一些人是砸着門進來的。也有人是夜晚悄悄溜進區黨委大樓,像小偷一樣。請來誠實地同共產主義告別吧,不要那樣偷偷摸摸。早上看門人打掃院子時,收集到很多黨證和共青團員證,用很大的玻璃紙袋裝着交給了我們。該怎麼處理呢?送到哪兒去?沒有任何上級指示,上面沒有信號,死一樣的沉寂。(她陷入沉思)這就是那個時代,人們開始改變一切,絕對是一切,改得乾淨徹底。一些人離開了,改變了他們的國籍;另一些人改變了信念和原則;第三種人改變了家裏的東西,改變了東西的質量,把舊蘇聯的產品扔掉,所有都買進口貨。“倒爺”啥都能整來:水壺、電話、傢俱、冰箱,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弄來的散裝零部件自己組裝。“我有博世洗衣機。”“我買了西門子電視機。”人人談論的都是松下、索尼、飛利浦……我遇到一個女鄰居,她爲有了一個德國咖啡機而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太幸福了!”可是不久前,就在不久前,她還徹夜排隊購買阿赫瑪託娃的詩集呢,現在卻爲一個咖啡機而瘋狂,爲了一些破東西而開心……他們與黨證分手,就好像和什麼廢品告別似的。雖然很難相信,但是幾天之內真的一切都變了。就像你在回憶錄中讀到的,沙皇俄國只有三天就消失了,蘇聯的共產主義也是一樣,都是幾天而已。人們在頭腦中還不能接受,真的,仍然有人把自己的小紅本黨證藏起來,用各種形式保存着。不久前,在一個朋友家裏,他們從牆壁的夾層中找出列寧半身像給我看。他們都在保留着,以爲說不定突然間又可以拿出來了。共產黨一旦回來了,他們就會第一批戴上紅色領結。(沉默)我的書桌上放着幾百份退黨聲明,很快就當成垃圾運走了,在垃圾堆中腐爛。(她在桌上的文件夾中尋找什麼東西)我保存了一兩頁紙……終有一天人們會找我,要我把它們送交博物館。他們會來的……(她讀起來)
“我是個忠誠的共青團員,又懷着真誠的心入了黨。現在我想說,黨對我再也沒有任何權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