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專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謎 (第7/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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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都找不到工作。人人都以爲我們分了黨的錢,或者我們每個人都有石油管道的份額,至少也有個小加油站。反正我是既沒有加油站,也沒有商店,也沒有攤位。那種人現在叫作“買辦”。“買辦”“倒爺”……偉大的俄羅斯語言裏都找不到這些詞彙:份子錢、兌換走廊、國際貨幣渠道……我們都用外語說話了。我回到學校教書,帶學生們重讀最喜愛的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作品。其他人怎麼樣?我的同志們的命運各自不同。一位指導員自殺了,黨委辦公室主任得了精神分裂症,在醫院躺了很久。有人成了商人——區委第二書記成了電影院院長。還有一個區委指導員成了牧師。我跟他見過面,談了好久。人可以等待第二次生命。我很羨慕他。想起來了……我還在一家畫廊工作過,我記得,有一幅畫,畫面很亮很亮,一個女人站在橋上看着散發着光芒的遠方。看着這張油畫,我久久不想離開,離開又轉身回來,她太吸引我了。我也可以有另一種生命。只是我不知道,那時候又會是怎樣的一種生命?
<h4>安娜·依琳尼齊娜:</h4>
我被轟鳴聲驚醒,打開窗戶。這是莫斯科嗎?首都街道上停滿了坦克和裝甲車。聽廣播!我趕快打開收音機。正在廣播《告蘇聯人民書》:“祖國正面臨危亡……陷入暴力和不法行爲的深淵……要清除市面上的犯罪……終止目前的混亂時期……”戈爾巴喬夫到底是由於健康原因辭職了,還是被逮捕了,一切都不得而知。我打電話給人在別墅的丈夫:“國家發生政變了,權力落在了……手中。”“傻瓜!快放下電話,他們現在就會把你抓走。”打開電視,所有頻道都在播放芭蕾舞《天鵝湖》。我眼前浮現出另外一組畫面,我們全都是蘇聯宣傳培養出來的孩子:智利聖地亞哥……總統府在燃燒,薩爾瓦多·阿連德的聲音……電話開始不斷打來:城市裏全都是軍事裝備,坦克已經開上了普希金廣場和大劇院廣場。當時正好我婆婆到我家來做客,她嚇壞了:“不要上街啊。我是在獨裁下生活過的人,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是我不想生活在獨裁下!
丈夫下午從別墅回來。我們坐在廚房,抽了很多煙。害怕電話被竊聽,都把枕頭壓在電話上。(笑)在此之前,我們讀了很多表達不同政見的文學作品,也聽了很多言論。此時正恰逢其時,獲益匪淺。我們好不容易吸到了一點兒新鮮空氣,現在窗戶卻又砰的一聲關閉了,又把人趕回籠子,又把我們砌在了瀝青馬路中。我們將如同水泥中的蝴蝶……我們又想起不久前發生在其他地方的一些事件,想起第比利斯示威怎樣被警察用工兵鏟驅散,想起維爾紐斯電視中心的風暴[17]……“當我們讀沙拉莫夫和普拉託諾夫[18]的時候,”丈夫說,“內戰已經開始了。以前人們在廚房裏爭論,到廣場去集會,現在要互相開火了。”情緒就是如此,某種災難在降臨。收音機一直開着,轉啊轉啊——到處都是轉播音樂,古典音樂。突然間,奇蹟出現了!俄羅斯電臺說話了:“依法選舉的俄羅斯總統被中止權力。這是一場厚顏無恥的政變企圖……”我們從廣播中得知有數千人已經走上街頭,戈爾巴喬夫處於危險中。出去還是不出去,這不需要討論了。出去!婆婆先是勸我說:“你瘋了,爲孩子想想吧,你要去哪裏啊?”我無話可說。當她看到我們收拾好東西一定要去的時候,又說:“既然你們這麼傻,哪怕帶上些蘇打水溶液呢,一旦施放瓦斯,你們可以用溼紗布捂到臉上。”我就準備了一個能裝三升蘇打溶液的罐子,又把一張牀單撕成碎片。我們還把家裏所有的食物都帶上了,從櫥櫃取走了所有罐頭。
很多人和我們一樣走向地鐵站,也有人在排隊買冰激凌,買鮮花。我們經過一對快樂情侶身邊時,聽到他們在說:“如果我們明天因爲坦克的阻攔而不能去聽音樂會,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迎面跑來一個男人,穿着內褲,拎着一個袋子,袋子裏面都是空瓶子。他追上我們問:“建設大街怎麼走,可以指個路嗎?”我告訴他從哪兒向右轉,然後繼續往前走。他說謝謝。他好像對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去扔空瓶子。這和1917年有什麼不同嗎?一些人在開槍,另一些人在舞廳跳舞。而列寧在裝甲車上……
<h4>葉蓮娜·尤里耶夫娜:</h4>
鬧劇!到處都是鬧劇!如果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勝利了,今天我們就生活在另一個國家;如果戈爾巴喬夫沒有膽怯,他們就不會用輪胎、洋娃娃,還有洗髮水發工資。工廠還是那樣,制鐵釘的制鐵釘,做香皂的做香皂。我對所有人都說:看看人家中國人,他們就是走自己的路。不依賴任何人,不模仿任何人。全世界今天都怕中國人……(又對我提問了)我相信,您一定會刪掉我這些話。
我保證,每個故事都有兩個版本。我希望做一個冷靜的歷史學家,而不是點燃火炬的歷史學家。讓時間做法官吧。時間是公正的,但那是說遙遠的時間,而不是最近的時間。要等到我們已經不在的時代,不會被我們的偏好所影響的時代。
<h4>安娜·依琳尼奇娜:</h4>
人們可能會嘲笑我們的那些日子,說那是一場輕喜劇、滑稽劇。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是十分嚴肅、認真和誠實的。全都是真實的,我們也都是真心實意的。手無寸鐵的人民面對坦克,準備犧牲。我就坐在街壘上看着這些人,他們來自全國各地。還有莫斯科的老婦人們,就像上帝派來的蒲公英,送來肉餅,帶來裹在毛巾裏的熱土豆,送給所有人喫,也送給坦克兵喫。她們說:“喫吧,孩子。可不能開槍啊。真的會開槍嗎?”士兵們其實也是什麼狀況都不明白。當他們打開頂蓋鑽出坦克時,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大街上全是莫斯科人!姑娘們爬上他們的裝甲車,擁抱親吻他們,給他們烤餅喫。死於阿富汗的士兵的母親們哭道:“我們的孩子死在了外國的土地上,你們怎麼倒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有一個少校被女人圍在中間,精神崩潰了,大喊起來:“是啊,我自己就是個父親。我不會開槍!我向你們發誓——絕不會開槍!我們不會反對人民!”當時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和感人的眼淚。人羣中會突然有人大喊起來:“誰那裏有救心丸啊,這裏有人發病了。”馬上救心丸就出現了。有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她看上去特別像我婆婆!)拿出一塊孩子的尿布,想在上面畫一個紅十字。用什麼畫呢?“誰有口紅嗎?”馬上有人遞給她廉價口紅和蘭克莫夫口紅,還有克里斯汀·迪奧口紅、香奈兒口紅……很遺憾的是當時沒有拍下照片,沒有人把這些詳細記載下來。非常遺憾。人心齊,有秩序,也很感動人……然後又出現了旗幟和音樂,衆志成城……不過生活中的一切都支離破碎,泥濘骯髒,一片紫煙:人們徹夜坐在地上,圍着篝火,睡在報紙和傳單上。人們餓着肚子,憤怒不已。不少人一邊罵人一邊喝酒,但是沒有醉漢。有人送來香腸、奶酪、麪包,還有咖啡。他們說這是私人公司的商人送來的。有一次我甚至看見幾個紅魚子醬罐頭,當然魚子醬馬上消失在某些人的口袋裏。香菸也是免費分發。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夥子,身上文着老虎圖騰,還有飆車族、朋克青年、彈吉他的大學生和教授,所有人都在一起。這就是人民!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在那裏遇到了至少十五年沒有見的大學同學。有人住在沃洛格達,有人在雅羅斯拉夫爾,他們都是乘火車來到莫斯科的!來捍衛對我們所有人都至關重要的東西。早上我們把他們帶回自己家裏,喫早餐,洗漱,再返回現場。每次從地鐵出來,都有人發給我們一段鋼筋或者一塊石頭。“鵝卵石——是無產階級的武器。”我們都笑着說。我們構築街壘,推翻無軌電車,鋸倒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