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兄弟和姐妹,劊子手、受害者和選民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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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難的背後,我忘記說善良了。和所有年輕人一樣,我們也曾被愛着。我參加了薩沙的婚禮……他愛的是麗思卡,追了她很久,爲她害了相思病!白色婚紗是從明斯克買來的。他領着新娘的手走進木板房……這是我們古老的風俗,新郎必須牽着新娘的手,像孩子一樣,爲的是不要讓門神跟進來,不要讓門神盯上。門神不喜歡外人進來,要把不認識的人攆走。他是房子的主人,必須讓他喜歡。啊……(她揮揮手)現在已經沒有人相信這種事了,不管是門神還是共產主義。人們沒有任何迷信地生活着!不過,愛情還是相信的……“苦啊!苦啊!”我們在薩沙家裏圍着桌子高叫。那時候喝的算什麼酒啊?一張桌子十個人,只有一瓶酒,現在都是每個人一瓶酒。那時候要給兒子或女兒舉行婚禮,得賣掉一頭牛呢。他很愛麗思卡……但是娶來了人,吸引不到心,就像你不能揪着我的耳朵讓我跟你走一樣。總而言之……總而言之……她總是溜出去,像貓一樣。孩子長大後,她就真的離開了他,頭也沒回。我勸他:“薩沙,找個好女人吧。兩人一起喝酒。”“我只喝一小杯,看花樣滑冰,然後就是睡覺。”一個人睡覺,被子不暖和,在天堂一個人也苦悶。他喝酒,但從不酗酒。不多喝,不像別人那樣酗酒。哦!我們還有個鄰居,他把“康乃馨”花露水當酒喝,還喝洗衣液、酒精和洗滌劑,還活着呢!現在的一瓶伏特加價格相當於以前一件外套。小喫?半公斤香腸的錢就相當於我半個月的退休金。你們去喝自由吧!喫自由吧!把這麼一個超級大國都賣了!沒有開過一槍……我有一點不明白,爲什麼就沒有人問一聲我們?我一生都在建設偉大國家。他們是這樣告訴我們的,這樣向我們保證的。
我曾經去森林伐木,自己把木頭拽回家。爲了共產主義建設,我和丈夫去了西伯利亞。我記住那裏有很多大河:葉尼塞河、比留薩河、馬爾哈河……我修建過阿巴坎-泰舍特鐵路。把我們用貨車皮送到那裏:兩層鋪位,沒有牀墊,沒有衣物,頭下枕的就是拳頭。在車廂地板上開一個洞當作大便桶(用一張牀單遮着)。列車停在野地裏,我們都下去收割乾草,鋪我們的牀!車廂裏面沒有燈光,整個行程中,我們就高唱《共青團之歌》,喉嚨都唱啞了!車整整開了七天,終於到了!茂密的原始森林,積雪和人一樣高。馬上每個人都開始生壞血病,牙齒鬆動,長蝨子。但是勞動定額很高!只有當男人們去狩獵,到森林裏去打熊時,我們鍋裏纔會有肉,不然就總是喝粥。我還記得看到過一隻被打瞎眼睛的熊。所有人都住在工棚裏,沒有淋浴也沒有澡盆。只有夏天才去城市洗溫泉。(笑)你想繼續聽的話,我再補充……
我忘了講我怎麼嫁人的故事了……那年我十八歲,已經在磚廠工作了。水泥工廠關閉了,我就去了磚廠。先是做黏土工。那個時候都是人工鏟挖泥土。我們卸下車,把土在院子裏鋪平等它“成熟”。經過半年,我已經能夠把原料從載重車上送到烘爐中。爐子裏是灰色的磚,然後烘焙加熱。我們自己把磚從爐裏取出來……瘋狂的高溫!每一班要出產四千到六千塊磚,最多有二十噸。這些工作都是女人幹,還有小姑娘。也有小夥子,但是男人主要開機器,開車。有個小夥子開始追求我……走過來,朝我笑,他把手放在我肩上……他開口說:“跟我一起出去吧?”“好啊。”我甚至沒有問過去哪裏。我們就是這樣被招募到西伯利亞建設共產主義的!(沉默)要是在現在……哼!……總而言之……總而言之……全都是白乾了,白白受了折磨。想承認這一點很難,那樣日子更難熬。我們做了這麼多的工作!就是這樣建設國家的。全憑一雙手。嚴酷的時代!我在磚廠工作的時候,有一次睡過頭了。戰後上班遲到可是要受重罰的,遲到十分鐘就要進監獄。幸好隊長救了我:“就說我派你去工作了。”那時候要是有誰告密,他就得被審判。1953年之後遲到已經不懲罰了。斯大林死後人們纔開始有了笑容,之前的生活都是人人謹小慎微,從沒有過笑容。
啊……現在還記得什麼?在一場火災的廢墟中收集釘子。全部都燒燬了,我們整個生活,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沒了……我們建設啊,建設啊,薩沙去墾荒了。他也在建設共產主義!建設光明的未來。他說冬天在帳篷裏睡覺,沒有睡袋,只是蜷縮在自己的衣服裏。他的手凍傷了,但還是感到自豪!“一條道路漫長無盡,祝福你,處女地!”他已經有了黨證,那是一個有列寧像的小紅本,他無比珍視。和我一樣,他也是先進工作者和人民代表。生活就這樣飛一般地過去了。毫無痕跡,無法追尋……昨天我花了三小時排隊買牛奶,這對我不算多。他們曾經給我帶來德國的包裹作爲禮物,有麥片、巧克力、肥皂……戰敗者贈送戰勝者的。我不需要德國的包裹。不要,不去拿。(畫十字)德國人總是帶着狼狗,狗毛閃閃發光……他們在森林圍剿,我們陷入沼澤,水都漫到脖子以上。女人和孩子們,還有牲畜都和人在一起,都不出聲音。牛和人一樣沉默,它們也明白一切。所以我不想要德國的糖果,德國的餅乾!可是我的呢?我們的勞動成果呢?我們這麼相信,相信有一天會有好生活。我們耐心等待……是的,等待,堅持……一生都是在軍營、集體宿舍和木板工房裏度過的。
你又能做什麼呢?只能如此……什麼都可以經歷,除了死亡。你不必經歷死亡。薩沙幹了三十年的傢俱廠,不讓他再工作了。他累得腰都彎了,一年前退休,上級送了一塊手錶作爲禮物。但是沒有工作他不行,人們拿着訂單走來走去,這樣子纔行。反正退休他就不愉快了,苦悶了,不剃鬍須了。三十年都在一家工廠,可以說是半輩子了!那裏的人已經成了親人。他所在的工廠爲他做了一口棺材。豪華棺材!金光閃閃,裏面是天鵝絨的。如今只有給匪幫和將軍們送葬纔有這種規格。所有人都用手摸摸,很羨慕!當棺木從木板房裏擡出來時,人們把米撒在門前。這樣做是爲了生者更容易生活,是傳統的習俗。人們把棺材擺在院子裏,他的親戚中有人出來禱告:“請寬恕善良的人們吧。”“上帝寬恕了。”大家都簡單地答道。寬恕什麼呢?他生前和任何人都和睦得像一家人。你沒有的我給你,我沒有的你送來。我們都喜歡過節。我們一起建設了社會主義,可是現在廣播上卻說社會主義結束了,而我們還停留在這裏……
火車一趟一趟地敲打地面,敲打地面,陌生的人們,你想要什麼?什麼?沒有相同的死亡……我的大兒子出生在西伯利亞,白喉病殺死了他。而我還活着。昨天夜晚我跑到薩沙墳上,和他坐了一會兒,給他講了麗思卡如何爲他痛哭,用頭撞棺木。愛情不相信歲月……
我們都將死去,但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