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孤獨的紅色元帥和三天就被遺忘的革命 (第1/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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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蓋·費多羅維奇·阿赫羅梅耶夫(1923—1991),蘇聯元帥,蘇聯英雄(1982),蘇聯武裝力量總參謀長(1984—1988),列寧獎章獲得者(1980),自1990年起擔任蘇聯總統軍事顧問。
<h4>紅場實地採訪(1991年12月)</h4>
——我當時是個女大學生……一切發生得那麼快,三天後革命就結束了。電視新聞報道:緊急狀態委員會成員被捕,內政部長普戈自殺,阿赫羅梅耶夫元帥自縊。我們家裏對此討論了很久。記得爸爸說過:“這些人是戰爭罪犯。他們應該遭到德國的赫斯和施佩爾將軍的命運。”所有人都等待“紐倫堡審判”……
——我們那時還年輕……革命了!當人們走上街頭抵抗坦克時,我開始爲自己的國家驕傲。之前在維爾紐斯、里加和第比利斯都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在維爾紐斯,立陶宛人保護自己的電視中心,我們都從電視上看到了,而我們是什麼,是白癡嗎?早先哪兒都不會去,只會坐在廚房裏憤怒的人們,現在走上了街頭,他們終於走出去了……我和好朋友帶着雨傘,既是爲了擋雨,也是爲了打架。(笑)當葉利欽站在坦克上時,我很爲他自豪,我明白了:這就是我的總統!我的!真正的總統!那裏有很多的年輕人,大學生。我們都是讀《星火》雜誌上維塔利·科羅季奇的文章,還有《六十年代》雜誌成長起來的。形勢在朝着軍事鎮壓發展……擴音器中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用請求的口吻喊道:“姑娘們請走開。他們將會開槍,將會有很多屍體。”我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把懷孕的妻子送回家了,她哭着說:“那你爲什麼留下來?”“我必須這麼做。”
我錯過了很重要的時刻。這一天是如何開始的?那天早上我是被媽媽的哭聲驚醒的。媽媽問爸爸:“這個緊急狀態是怎麼回事啊?你覺得他們會對戈爾巴喬夫做什麼?”外婆從電視前跑到廚房聽廣播:“誰都沒有被捕嗎?沒有開槍嗎?”外婆生於1922年,她一輩子看夠了殺人、被殺和抓人捕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外婆不在了以後,媽媽纔給我講述家庭的祕密,幕布這才揭開……1956年,他們把外公從勞改營釋放,帶回來交給外婆和媽媽時,他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他是從哈薩克斯坦勞改營出來的,有人陪同他回家,他病得很嚴重。她們都不敢承認這是父親、這是丈夫,因爲害怕……她們對外只說,他只是個遠親,和我們家沒什麼關係。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後,她們把外公送到醫院。在那裏,他上吊自殺了。得知這些家史後,我需要……現在我需要的是在這些往事的伴隨下生活下去,帶着這些知識生活下去,我必須理解這些……(重複)要和這些歷史一起活下去。我們的外婆最害怕出現新的斯大林和戰爭,她一生都在爲應付逮捕和饑荒做準備。她在窗臺上擺上盒子,在裏面種大蔥;她總是熬一大鍋白菜,買很多糖和油儲備起來。我們的閣樓上堆滿了貨品和糧食。她總是教訓我:“你別說話!閉上嘴巴!”我在中學從來不說話,在大學也不說話……我就這樣長大的,在這樣的人羣中。我們沒有理由喜歡蘇維埃政權。我們全家都擁護葉利欽。可是我女友的媽媽不放她離開家門:“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你難道不知道一切都會變成原樣嗎?”我們在盧蒙巴人民友誼大學學習。那裏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他們中許多人學習,只是帶着這樣的認識:蘇聯是巴拉萊卡琴和原子彈的國家。我們卻爲此感到難堪。我們還想生活在另一個國家呢……
——我那時在工廠當技師……我是在沃羅涅日州得知政變的,我去那兒看望姑姑。那裏的人們都聲嘶力竭地大聲歌頌偉大的俄羅斯,豐盛的疆土。人人都是喬裝的愛國者,都坐在電視旁邊,每天看動畫片。駛離莫斯科五十公里開外,大家就可以看到一些房子,看到那裏的人們如何生活,看到他們那裏過節日是如何一醉方休……村裏幾乎沒有男人,都死掉了。就是往死裏喝,人的意識都降到了畜生的層面,就是喝到死。只要沒有倒下就一直喝。能夠點燃的東西他們都喝:從蔬菜洗潔劑到汽油。喝完酒就打架。每家都有人進過監獄,或者正在蹲監獄。警察根本不管。女人也什麼都不問,就知道悶頭在菜園子裏挖地。如果還有幾個不喝酒的男人,那也早已經去莫斯科找工作了。(我開車去的那個村莊)只剩一個農民,他三次被人放了“紅公雞”[1],直到下了地獄!眼紅!自然的嫉妒、生理上嫉妒……
莫斯科的坦克、路障,在農村沒有人因此而特別緊張,都不太介意。人們更擔心的還是地裏的科羅拉多甲蟲和小菜蛾。科羅拉多甲蟲存活力很強……而在年輕小夥子腦子裏,只有嗑瓜子和姑娘,只關心晚上去哪兒泡妞。但是人民畢竟還是更多地支持緊急狀態委員會的。我明白這個,他們都不是共產黨員,但是都支持偉大的國家。大家都害怕改變,因爲每一次改變之後,農民都是被愚弄的對象。我還記得我們的爺爺說過:“以前我們的生活還馬馬虎虎,之後就越來越糟。”從戰前到戰後,這裏的人們都沒有護照。上邊不給鄉下人身份證,不許他們進城。簡直就是奴隸,就是囚犯。打完仗回來,掛滿了勳章,征戰了半個歐洲,卻沒有身份證!
在莫斯科,我知道朋友們全都站到了街壘上,好像在參加大派對。(笑)而我只得到一個小紀念章……
——我是工程師……他是誰,阿赫羅梅耶夫元帥嗎?狂熱的“蘇聯分子”。我以前也是“蘇聯分子”,但是我不想再做“蘇聯分子”了。這個狂熱分子,是真心忠誠於共產主義理想的。他是我的敵人。他的講話在我心裏激發了仇恨。我明白:這個人會戰鬥到最後。他是自殺的嗎?顯然這是一種非凡的舉動,他喚起了尊重。死亡應該得到尊重。但是我問自己:如果他們勝利了呢?您可以看看隨便哪本教科書……歷史上沒有一次政變能避免恐怖,一定會以流血結束。在中世紀要割下舌頭,剜去眼睛。這都不必讓歷史學家說……
我一早就在電視上聽到“戈爾巴喬夫由於嚴重疾病而沒有能力控制國家”……看到窗口下都是坦克。我打電話給朋友,大家都支持葉利欽,反對軍政權。我們要去保衛葉利欽!我打開冰箱——拿出一塊奶酪放進口袋,抓起桌上放着的麪包圈。武器呢?必須帶點兒什麼……桌子上放着一把菜刀,我把它拿在手上,又放回原處。(思索)擔心要是……要是他們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