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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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爾·波格拉佐夫,八年級學生,十四歲
媽媽講的故事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背叛……我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背叛了我們的生活,背叛了我們說過的話……這些話是隻能說給自己人的,但我讓一個陌生人來到了我們的世界中。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夠理解我。我還記得,在市場上有一個賣蘋果的女人,逢人就講她是如何給自己的兒子送葬的。當時我就對自己發誓:“我永遠不要這樣子。”其實我和丈夫一直對此默不作聲,只是哭泣,但都是一個人偷偷哭,不給別人看到。只要開個頭,我就會開始號啕大哭。頭一年,我根本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爲什麼?他爲什麼會這樣做?我想思考,想安慰自己:他不是故意耍我們,他只是想試試,想往那個世界看一眼……青春期的孩子總會心神不安:那個世界有什麼東西?尤其是男孩子,更不安定……他死後,我翻遍了他的日記和詩歌,就像一隻獵犬那樣查找。(哭)在那個星期日的前一週,我站在鏡子前梳頭,他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肩膀,我們兩人站在一起,看着鏡子微笑。我緊緊摟住他說:“小伊戈爾,你真漂亮啊。你漂亮,是因爲你是愛情的產物,強烈愛情的產物。”他更緊地抱住我說:“媽媽,我摟着你,你永遠都是無與倫比的。”一想到這,我就不由得打寒戰:當時,在鏡子前面,他是否就已經想好了?……他想過嗎?
愛……我說出這個字眼,總覺有些異樣,總要回味一下愛到底是什麼。我曾經以爲愛一定勝過死亡,愛能戰勝一切……我讀十年級的時候就和我丈夫相識了。有一次,鄰校的男生來我們學校跳舞。第一個晚上我不太記得,因爲我沒有看到瓦里克(當時大家都這樣叫他),但他注意到了我,只是沒有走過來,甚至都沒有看清我的臉,只是個輪廓。但他好像聽到某處傳來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就是你未來的妻子。”這是他後來說的……(笑)也許就是他自己想的吧?他是個幻想家。但奇蹟確實一直與我們同在……而且在人間一直跟着我。我那時候很快樂,瘋狂的快樂,不可抑制的快樂。當時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愛我的丈夫,但我也喜歡和其他男人調情,就像是遊戲,你走到哪裏,都有很多男人盯着你,而你又喜歡被人看,享受那麼一點點曖昧。“爲什麼我一個人會得到這麼多啊?”我經常模仿自己最喜愛的瑪雅·克里斯塔林斯卡雅[1]唱歌。光陰似箭,現在我很後悔沒有記住那些情景,我永遠再不會那麼快樂了。要去愛,就需要有精力,但現在我是另一個女人了,平庸普通的女人。(沉默)有時候我還很想回到過去,但回憶過去的自己常常是不愉快的……
伊戈爾三四歲的時候,我給他洗澡。他就說:“媽媽,我愛你,就像愛美麗的沙列夫娜。”他發不出舌顫音,我們就頑強地練習……(笑)我現在就是爲此而活着,以回憶度日,是對我的施捨……我拼湊起一塊塊記憶碎片。我在中學是俄羅斯語言文學教師。一幅家庭日常生活的畫面是:我讀書,伊戈爾就在翻弄廚房的櫥櫃。在他搬出鐵鍋、煎鍋、鐵勺、刀叉時,我準備明天的講課。他長大一些了。我坐着寫作,他也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寫寫畫畫。他很早就會閱讀和寫字。他三歲時我們就一起背誦米哈伊爾·斯維特洛夫的詩歌:“卡霍夫卡、卡霍夫卡,是故鄉的步槍……/飛吧!火熱的子彈。”這裏應該停下來講一些細節了……我想讓他成長爲一個強悍的男子漢,就給他找了歌頌英雄和戰爭的詩歌、歌頌祖國的詩歌。有一次我媽媽的一番話讓我驚訝:“薇拉,別讓他讀戰爭詩歌了。他只願意玩打仗的遊戲。”“所有男孩都喜歡玩打仗遊戲啊。”“是的,但是伊戈爾喜歡讓別人朝他開槍,他倒下去。他喜歡死!他對死這麼熱衷,那麼高興去死,真讓我害怕。他總是對其他孩子喊:‘你們開槍啊,我要死去。’有時是反過來說。”(她沉吟良久)爲什麼當時我就沒有聽媽媽的話啊?
我給他買了很多戰爭玩具:坦克、玩具士兵、狙擊步槍……他是個男孩,應該成爲戰士。狙擊步槍上還有文字說明:“狙擊手應該冷靜而有選擇地射殺,首先要充分認識目標……”這些文字在當時都被認爲是正常的,不會令人害怕。爲什麼?就是因爲我們一直都有一種戰爭心態,“如果明天有戰爭,如果明天去遠征”……我找不到其他解釋,沒有其他解釋……現在人們已經很少給孩子送軍刀和玩具手槍了……砰砰!而我們那時候……我記得,聽學校裏有的老師說瑞典好像禁止出售軍事玩具,我還很喫驚。那怎麼培養男人?怎麼培養國家保衛者?(聲音有些顫抖)“向着死亡,向着死亡,保持心情平靜/可憐的歌手和騎手……”不需任何理由,我們就會準備好……永遠在備戰中……每過五分鐘就說到一次戰爭,經常高唱軍事歌曲。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有像我們一樣的人嗎?波蘭人也在社會主義下生活,捷克和羅馬尼亞也是,但他們是另一種人……(沉默)現在我都不知道怎樣活下去。依靠什麼才能活下去?靠什麼啊……
低語聲斷了。我以爲她要尖叫。
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躺在棺材裏……我們過得很幸福,爲什麼他會認爲死亡更美麗……
女友帶我去裁縫鋪,她說:“你應該給自己做幾件新衣服。我感覺沮喪時就會給自己縫新衣服……”
睡夢裏我總是覺得有人一次次撫摸我的頭……第一年,我常常從家裏跑出去,到公園去號啕大哭,鳥兒都被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