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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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歲那年,哦不,是十一歲,那天我揹着兩個書包,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學校累了一天。進門後發現父子二人都在沙發上,一個在看報,一個在看書。家裏亂糟糟的,真見鬼!沒洗的髒盤子堆成了山!他們還高興地歡迎我回家!我拿起掃帚,他們用椅子搭起“掩體”。“給我出來!”“絕不!”“放下手吧,應該先罵誰?”——“媽媽姑娘,請不要生氣嘛。”伊戈爾第一個鑽了出來,他已經長得和爸爸一樣高了。“媽媽姑娘”是我在家裏的綽號,這是他想出來的……我們夏天通常到南方度假,去看距離太陽最近的棕櫚樹。(快樂起來)我們當時說的話,至今都還記得……我們讓他曬曬太陽,治慢性鼻竇炎。三月之前,我們有債務必須要還,就節省度日:第一餐是餃子,第二餐還是餃子,茶點又是餃子。(沉默)還能記得一些精彩的海報……暖融融的古爾祖夫。大海、礁石、波浪和陽光照射下白色的沙灘……我們留下了很多照片,我現在都把它們藏起來,不要讓自己看到。我害怕……內心會一下子爆炸……有一次我們沒有帶他去度假,但半途中就回來了,闖進家門就喊:“小伊戈爾!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不能沒有你!”“烏拉!”他一下跳起來掛在我脖子上。(長久停頓)我們不能沒有他……
爲什麼我們的愛不能支撐他?我曾經相信愛是萬能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想這個問題……
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他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我長期處於精神崩潰狀態。“薇拉”,老公叫我,我聽不見。“薇拉……”還是聽不見。但突然我就會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用腳踢我的媽媽,踢我最親愛的媽媽:“你是個怪物,是穿衣服的怪物!就是你養育出來一個和你一樣的怪物!我們這輩子都從你那兒聽到了什麼?要爲別人而活着,爲高尚目標而活着……要躺在坦克下面,爲了祖國寧可燒死在飛機上。要轟轟烈烈的革命……像英雄一樣死亡……死總是比生更加美麗。我們從小就是怪胎。我也是這樣培養伊戈爾的。這全都是你的罪過!都是你!”
媽媽憂鬱成疾,人突然開始萎縮了,成了一個小老太太。我心如刀絞,這麼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之前,有一次乘無軌電車時,別人把一個沉重的箱子砸在我腳上,我都沒有感覺。晚上腳趾都腫了,那時候我纔想起被箱子砸過的事情來。(流淚)現在該停下來說說我的媽媽了……我媽媽屬於革命前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那些人,每當演奏國際歌時,他們眼中都閃着淚花。她經歷了整個戰爭,所以總是回憶蘇聯士兵把紅旗插上德國議會大廈:“我們的國家打贏了這樣一場戰爭!”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都過去了,她還總是對我們重複,就像唸咒一樣,祈禱一樣,這就是她的祈禱……“我們一無所有,但我們是幸福的。”——媽媽對此絕對堅信不疑,和她爭論也沒用。她因爲《戰爭與和平》而愛上了“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托爾斯泰,更因爲這位伯爵爲了靈魂救贖而要把自己的財產分發給窮人。不僅是我媽媽一個人,她所有的朋友,蘇聯第一代知識分子們,都是讀着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涅克拉索夫[2]成長起來的,是讀着馬克思長大的……要是想讓媽媽坐下來縫紉繡花,特別是要她裝點我們的家居,在房間裏裝飾瓷花瓶和各種珍品……她就會說你們要幹什麼啊!是浪費時間,庸俗的小市民!最重要的是靈魂工作,是讀書……她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兩件外套穿一輩子,但是如果沒有普希金,沒有高爾基全集,就活不下去。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感覺是在參與一場宏偉的構思,宏偉的設計……
……在我們市中心有一片舊公墓。那裏樹木茂密,丁香叢叢。很多人去散步,就像個植物園。老人很少,主要是年輕人,他們歡笑,擁抱,親吻,開着錄音機輕歌曼舞。有一天兒子回來晚了,我問他:“去哪兒了?”“去墓地了。”“你怎麼突然到墓地去?”“那裏很有趣。好像可以看到那些已經不在了的人們的眼神。”
……有一次我打開他房間的門,他正身體筆直地站在窗沿上——我們家的窗沿很不結實,又很窄,那可是六樓啊!我嚇得呆住了。但是我不能像他小時候那樣,每當他爬上樹梢或破舊教堂岌岌可危的高牆時,就大叫起來。我現在只能說:“如果感覺支持不住,就考慮跳到我身上來。”我不能大叫,不能哭喊,以免嚇到自己。我只能扶着牆慢慢回去。過了五分鐘,我感覺簡直是漫長極了,他已經跳下窗沿,進了房間。我一把抓住他,親吻他,捶打他,使勁搖晃他:“爲什麼?告訴我,你這是爲什麼?”“不知道。就是想試試看。”
有一天,我看到附近一家的門口擺着花圈。有人死了。人死了——就沒了。我下班回家,聽他爸爸說伊戈爾到那家去過了。我問他:“你爲什麼要去?我們又不認識那家人。”“那是個年輕女孩。她躺在那裏是那麼漂亮。我還以爲,死亡是很可怕的呢。”(沉默)……他頭腦發昏了……某種東西在吸引他去走極端……(沉默)那家門已經關上……我們沒能進去看望。
……有一天他敲打自己的膝蓋問:“媽媽,我還是很小嗎?”我於是開始注意了,他是怎樣站在門口爲聖誕老人守門。他問哪輛巴士可以開去遙遠的王國,遙遠的國家。他在農村看見了俄式火爐,就通宵等待火爐像童話裏一樣走動起來。他是個很容易相信任何事情的孩子……
我記得有一次,外面在下雪,他跑回來說:“媽媽!我今天接吻了!”“接吻?!”“是啊。今天我第一次約會了。”“你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還沒來得及,我和季姆卡和安德烈說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的。”“難道約會也要三人同行?”“是啊……我一個人不能做決定嘛。”“所以你們就三人一起約會?”“很好的。我和她一起在小山坡上手牽手散步,季姆卡和安德烈放哨。”“哦,我的上帝啊!”“媽媽,五年級男生能娶十年級女生嗎?”“當然,如果這是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