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3/9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就是這樣……這樣的孩子……(她哭了好久)我不能說這事了……
我們最愛的就是8月。全家一起到城外去看蜘蛛結網。我們笑個不停……笑啊……笑啊……(沉默)我怎麼總是要哭呢?啊?我們的孩子已經整整十四歲了……(哭)
我在廚房裏又炒又炸,窗戶開着,能聽到他和他爸爸在陽臺說話。伊戈爾問:“爸爸,什麼是奇蹟?我想我是明白的。聽我說……從前有一對老爺爺和老婆婆,他們有一隻母雞叫莉亞芭。一天莉亞芭生了一個蛋,很小很小,但不是普通的蛋,而是金蛋。爺爺敲啊敲啊,就是敲不開;婆婆打啊打啊,就是打不破。這時候跑來一隻老鼠,尾巴一掃,金蛋掉到地上,跌碎了。爺爺哭啊,婆婆哭啊……”他父親說:“從邏輯上說,這是絕對荒謬的。打啊打啊打不破,破了之後又突然大哭起來!不過這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幾個世紀了,是給孩子們聽的童話,就像聽詩一樣。”伊戈爾說:“爸爸,我以前以爲頭腦可以理解一切。”他父親說:“很多東西頭腦不能理解,比如愛情。”伊戈爾說:“還有死亡。”
他從小就寫詩,桌子上,他的口袋裏,還有沙發上,到處都能發現寫滿詩句的紙張。都是他扔掉的、忘記的。我甚至一直不能相信這些是他寫的:“真的是你寫的嗎?”“那上面寫了什麼?”我讀給他聽:“人類彼此串門/野獸也彼此往來……”“嗯嗯,這是以前寫的。我已經忘了。”“這些呢?”“哪些?”我又讀:“只有在枯萎的樹枝上/滴落着星星點點的水珠……”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就寫道他想死。想愛,想死,這是他的兩個願望。“我和你結婚/像藍色的水……”還有嗎?!聽聽:“藍色的雲,我不是你們的/藍色的雪,我不是你們的……”他還讀給我聽,他讀給我聽過的!可是人在青春期都經常寫關於死亡的東西……
在我們家裏,讀詩就像講話一樣平常:馬雅可夫斯基、斯維特洛夫……我最愛謝苗·古岑科[3]的詩:“歌唱着,走向死亡/在此之前可以先哭/須知戰鬥中最可怕的時刻/是等待攻擊的時刻。”您已經注意到了?是的,當然……爲什麼要問呢?我們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藝術熱愛死神,我們的藝術對死神尤其鍾情。我們的血液中就有崇拜犧牲和死亡的基因。生活嚮往的是主動脈的破裂。“俄國人啊,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求生存!”果戈理寫道。維索茨基唱道:“就讓我在懸崖邊上站一會兒吧……”站在懸崖邊上!雖然藝術熱愛死神,但法國還有喜劇。爲什麼我們幾乎沒有喜劇?“爲了祖國前進!”“祖國或者死亡!”我總是教我的學生燃燒自己,照亮他人;教學生們學習丹柯[4]的事蹟:破開胸腔捧出自己的心臟,點燃心臟照亮他人的道路。我們從來不談生活,或者很少談……總是談英雄!英雄!英雄!英雄的生活……只有犧牲者和劊子手……再沒有第三種人。(喊叫着哭泣)現在,去學校對我來說就是折磨。孩子們在等待,他們想學習語言和感情……但是我能說什麼呢……我能告訴他們嗎?
一切都過去了,正是這樣……有一天晚上我躺在牀上讀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5](此書當時還是被視爲“異端”,我拿到的是打字抄本)。在最後一頁……您記得嗎,瑪格麗特請求放走大師,但是撒旦附身的弗蘭德說:“不要在山裏喊叫。不過,他反正早已習慣於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爲他一直渴望會見並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替他求過情了。”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兒子在沙發上睡着了。我跪下來喃喃低語,祈禱一樣:“我的伊戈爾,可不要那樣。我的寶貝,你可不要那樣,不要!!”我又開始做自從他長大後就不讓我做的動作:吻他的手和腳。他睜開眼睛說:“媽媽,你怎麼了?”我立刻回過神來:“你的被子蹬掉了,我來給你整好。”他又睡着了。而我呢……我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他經常開心地取笑我是“忽隱忽現的火星姑娘”,我的生活真是太輕鬆了吧。
他的生日臨近了,新年也要到了。有朋友答應要給我們弄來一瓶香檳——當時我們在商店裏很少能買到香檳,人人都要去弄。走後門,通過熟人,通過熟人的熟人,弄來燻腸、巧克力……要是能採購到幾公斤新年大橙子,那就是巨大的成就!橙子可不是簡單的水果,而是一種珍奇品,只有新年才能聞到橙子香味。新年餐桌上一定要有美食。這次我搞到了小鱈魚肝和一塊紅魚。後來所有這些都送到了悼念餐桌上……(沉默)不,我不想這麼快就結束我的故事。我們的孩子已經有了完整的十四歲。十四歲差十天……
有一次我清理夾層,發現了一些裝滿信的文件夾。那是我躺在產房時的通信,當時每天都要和丈夫互相通信或者字條,甚至一天好幾封。我一邊讀一邊笑。此時伊戈爾已經七歲……他不明白怎麼有媽媽爸爸卻沒有他?但是又好像有他,因爲我在信裏總是談論他:寶貝在轉身了,他來撞我了……他對我說:“是不是我死過一次,然後又回到你們這兒了,對嗎?”我被他問得一愣。可是孩子們……他們有時候就是這樣說話,像是哲學家,又像是詩人……我那時應該把他的話都記錄下來……“媽媽,爺爺死了。這就是說,人們要把他埋在土裏,他就會又長出來……”
他在七年級時,就已經有了女朋友……很認真的戀愛。“我絕不能讓你娶初戀的對象,也不能娶售貨員!”我威脅他。我開始經常地想到我將要和別人分享他了,我有了心理準備。我的女友也有個兒子,和伊戈爾一樣大。女友對我承認說:“我還不認識未來的兒媳,就已經嫉妒她了。”她太愛她的兒子,不能想象要把兒子給另外一個女人。我們又會怎樣呢?我會怎樣?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很瘋狂……瘋狂地愛兒子……無論在學校度過怎樣艱難的一天,只要回到家裏打開門,不知從哪兒就會出現光芒。不是別的,而是愛的光芒。
我做過兩個可怕的夢。第一個是我和他一起溺水了。他游泳遊得很好,有一次我冒險和他一起在海里遊了很遠,往回遊的時候,感覺沒有了力氣,就一把抓住他,拼命地抓住。他大叫:“放開我!”“我不能!”我緊緊抱住他,把他拉到了海底。但他還是掙脫開,並把我推到了岸邊。他一邊支撐自己,一邊推我。就這樣,我和他一起遊。在夢裏,總是重複這些,而我絕不放開他。我們不是溺水,也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水裏搏鬥……第二個夢是下雨了,又好像不是下雨,而是下土,下沙子。天開始下雪,但我聽到沙沙的聲音,那不是雪,而是沙土。還有敲鏟的聲音,就像心跳一樣。哐哐哐哐……